【jojo五部】【茸米】他是龙

分级:R

“童话其实最真实不过:不是因为它告诉我们恶魔是存在的,
而是因为它告诉我们恶魔是可以战胜的。”
——G·K·切斯特顿

他是龙

“以防你们有人瞎了,”米斯达咬牙切齿道,“我是男的。”

然而没有人理他,所有人依旧兴高采烈地讨论着婚礼筹备,而当米斯达发现福葛和纳兰迦会不时地向他投来幸灾乐祸的一瞥时,更加确定了这帮人不是瞎了或聋了的结论。他们就是故意的。他猛地跳起来,差点带翻了椅子,这为他赢来了布加拉提的一记瞪视,但终于人们肯把注意力投向他了。

“这计划蠢毙了,”米斯达一脚踩在椅子上,环抱双臂,摆出他认为的最具男子气概的姿势,挺起胸膛大声道:“你们得换个人来扮演新娘。”

“你会没事的,米斯达。别紧张。”布加拉提唔了一声,就是那种好啦好啦我知道啦但是爸爸现在有更要紧的事去忙的语气,便继续低头和阿帕基研究婚礼现场的守卫布置。

“这跟紧张没关系,”黑发骑士面色阴沉,“这是尊严问题。我不能穿上蓬蓬裙躺进那条该死的小船。”

“为什么不能?要我说,那裙子挺好看的,”纳兰迦窃笑。

米斯达瞪着男孩。“因为我是男的?”他一字一顿地咬牙提示道。

纳兰迦耸耸肩,“我没看出来有任何不妥。”男孩撞了下福葛的肩膀,“你说呢?”

福葛面向米斯达严肃地打量了一番。“逻辑错误,”他面无表情地评估道,“性别不是阻碍你穿上新娘纱裙的最大因素,你的腰围才是,但不要紧,我们已经找镇上最好的裁缝把裙子改过了,现在你甚至可以在里面塞上一层皮甲、半梱稻草和两只狗。”

“两只什么?我为什么要往裙子里面塞——不,谁说我同意穿裙子了?……别笑了,福葛,纳兰迦,我发誓如果你们再不停下我就要把两只狗塞进你们的屁眼。”

“准备得怎么样了?”布加拉提终于从地图上抬起头,问他们道。

米斯达给了队长一个假笑。“你问哪部分?狗吗?”

“米斯达,”布加拉提头疼地叹了口气,不赞同地看着黑发男人,“我以为我们已经达成一致了,我来拉船,阿帕基负责警戒,当龙飞来时你就跳进水里,而纳兰迦和福葛会用弓箭射中它。你之前不还对这计划跃跃欲试吗?”

“是的,但那是在得知我得扮演新娘之前!”米斯达大叫道。“再说了,我们不是有个现成的姑娘吗?”

他的视线落在特里休身上。公爵的小女儿与他对视了半秒,立刻把脸埋在胳膊里痛哭起来。“啊,”她呜咽道,“我知道我的不幸是难以避免的,但父亲想要龙的心脏治病,我又有什么办法呢!传说恶龙会喷出烈焰,活活烧死被它们掳走的新娘,如果这是我的命运,我不能让别人代替我承受。众神啊,请聆听我最后的祈求,在我死后,保佑我那可怜的父亲吧。”她伏在桌上,肩膀剧烈地抖动。

所有人都转头怒视米斯达。你把她弄哭了/伙计,你把特里休弄哭了/啊啊啊米斯达你把女孩子弄哭啦/她只是个柔弱无助的姑娘,你刚刚的话过分了,他们的眼神说。而在他们的身后,这个柔弱无助的可怜姑娘抬起头,光洁的脸蛋上一滴泪水也无,她一边不停地发出阵阵啜泣,一边扬起嘴角,伸出手指朝米斯达晃了晃。米斯达叹为观止。

“好吧,好吧!”他无可奈何地抓了抓头发。“我来行了吧。真见鬼。但是说好了,作为精神补偿,我要多一倍的酬金。”

钱不是问题,特里休立刻道。见众人诧异地望向自己,粉红色头发的女孩赶忙捂住脸,抽噎了两声。“只是我父亲,唉,他的精神每况愈下,每次我路过他的房间,总能听见里面传出两个人对话的声音,但父亲又坚持说他是一个人待着的。祭司们说他被恶魔附身,只有龙的心脏才能救他。我真担心他坚持不了太久。”

布加拉提走过去,伸手覆上女孩的肩膀。“别担心,特里休,”他的声音温柔且坚定,“祭司们保证过,如果我们按照那个古老的仪式举办一场婚礼——即便那是假的,必有恶龙受召唤而来。到时候我们便抓住它,击溃它。不仅为城镇扫清一份潜在的威胁,你父亲也有救了。”

米斯达真心希望自己不是唯一一个对这计划感到担心的人。“可那只是个传说,不是么?”他心不在焉地摆弄着一把贴身小刀,“自从屠龙者捣毁了龙的老巢,人们已经快两百年没见过一条活着的龙了。你怎么确定龙一定会来?”

龙来了。

米斯达躺在一艘单薄的木船上,即便无法起身张望,也能感觉到气温骤然下降,狂风渐起,天色正迅速变暗,更不消说岸边不时传来人们紧张的窃窃私语与惊呼。黑发骑士握紧了匕首,咬紧牙关克制住发抖的身子,屏息以待。

当天早些时候,他在纳兰迦与福葛毫不掩饰的笑声中被套上新娘礼服。那玩意有好几层,米斯达像个傻子一样僵硬地站着,晕乎乎地看着侍女们熟练地往他身上套上一层层布料,他觉得自己永远也搞不明白那些复杂的钩扣和绑带,但同时也牢牢记住了几个小技巧,盘算着在下次自己去酒馆和姑娘们幽会时可以派上用场。最后,侍女们给他披上狐狸毛领斗篷,又往他头上扣了一顶缀着珍珠垂链的白色刺绣头纱。

“感觉怎么样?”布加拉提关切地问。

米斯达低头看了看。“说实话?有点热。”因为显然不是每个人都会在婚纱里套上一层厚实的皮甲,那玩意笨重又不透气,闷得厉害,但多少能够保障他的小命。布加拉提坚持要他穿在里面,因为显然也不是每个人都能在结婚之夜面对一条龙。

“我不是问那个,”小队长揉了揉眉心。男人的眼底有淡淡的青色,这是他熬夜研究路线图的结果,为了确保在场所有人的安全,“我是指,如果你仍觉得不舒服,可以换我来。米斯达,你不是非得做这个。”

“你应该早一个钟头说这话的。算了,我可不想再经历一次换衣服了,”米斯达望着窃笑的侍女神色幽怨。

布加拉提拍了拍他的肩膀,“保持警惕,米斯达,但也无需过于紧张,我们已经布置好了,不会让你有事的。”

“谢了,”米斯达吐了口气。布加拉提的话总是带着一股安抚人心的力量,当他看着你作保证时,你会不由自主地相信这个男人。福葛和纳兰迦依旧嘻嘻哈哈地笑着,但他们朝米斯达点点头,米斯达便知道他们已下定决心要拼尽全力保障他的安全,这是小队成员多年以来的默契。

特里休走上前帮他整理裙子上的褶皱。“你可真行,才这么一会就把衣服给弄皱了,”她埋怨道,但米斯达却感觉到她的手指特意在他的胸口和腰侧按了按,似乎在确认他是否有好好穿上皮甲。这姑娘表达关心的方式总是十分隐晦。

“我知道你在考虑怎么答谢我,”他咧嘴道,“理论上我可以接受一个热吻。”

“理论上,”特里休对他甜甜地假笑道,“布加拉提才是那个该给你一个热吻的人,毕竟待会扮演新郎来拉船的是他。”

“什么?”米斯达惊恐地瞪大眼睛,猛地摇头,珍珠垂链相互碰撞出细碎的哗啦声,“不会进行到那一步的,他只需要把我拉到湖中央就行,然后我就在那儿等龙来。”

“得有龙来才行,”特里休心满意足地看着米斯达的下巴慢慢掉下来,“如果没有龙——毕竟两百年了,谁知道呢——人们也不能就这么散场了呀,你知道的,这种娱乐活动在我们这儿可不常见。”

“该死,特里休,你们不能把我当成消遣——”

“好啦,”红发姑娘咯咯笑着,踮起脚尖亲了亲米斯达的脸颊。“我说笑的,”她紧紧地抱了他一下,小声说,“米斯达,安全回来。”

大祭司为他祈福,又用香膏和油抹了他的额头。米斯达躺进橡木船里,船的四周摆着点燃的白蜡,船板上繁复精致的图案述说着民间流传的神话故事,他摸着右手边的一幅,屠龙者为了替心爱的姑娘复仇,用长戟戳穿了恶龙的喉咙,龙高昂着头喷出骇人烈焰,似在发出最后的怒吼。几个青年将船扛在肩上,小船猛地摇晃了下,米斯达差点被掀翻下去。

“喂,你们小心点,”阿帕基说。他正站在船侧,保证米斯达的船顺利入水。“别紧张,米斯达,”长发男人声音沉稳,听起来和布加拉提一个样,“毕竟流传下来的仪式就是这么要求的,忍忍就过去了。”

“说得轻巧,”米斯达哼了一声,“又不是你穿着裙子被全镇的人围观。”

“哦,我没指那个,”长发男人解释道,“我是在说蜡烛的事。祭司非说要四根蜡烛不可,因为书上就是这么写——不,你得躺下。米斯达,冷静点。”

冷他妈的静。长发男人手劲大得很,尽管被强硬地按了下去,米斯达仍在挣扎。“什么!”他疯狂地扭头看着四周,大吼道,“四根!为什么没人告诉我?去你们的妈!偏偏是四根,我宁愿现在就被龙抓走也不想在这个受诅咒的破船上多待一秒。去他妈的该下地狱的傻逼仪式,发明这个的人活该被龙烧死!”

然而已经太迟了。欢呼的人群从两边涌上来,米斯达的咒骂声给淹没在祝福的歌谣里。裹着头巾的妇女与正值青春的姑娘们纷纷伸手去触他的船,口中喃喃念诵祷文,小孩子们的脸上洋溢着新奇与兴奋,笑着闹着往他的船里抛下一把把花楸果实,那些讨人喜欢的艳红色的小圆果子滚得到处都是,仿佛白色纱裙上染了血。公爵托比欧在特里休的搀扶下走到露台前,米斯达仰头张望,男人看起来确实精神不佳,脸色苍白,乌青的眼袋浮肿着,似乎许久未眠。人群中传来阵阵忧虑的叹息与祷告声,虽然公爵性格偏软弱,在治理地方上也没什么杰出贡献,但也正因为这份温和,而被人们所接受与喜爱,然而自从病倒以来,据说他性格大变,脾气忽好忽差,并渐渐减少了公开露面的次数。距离上一次米斯达在公共场合见到公爵已经将近一年,由此可见今天这番仪式的重要程度。

托比欧举起一只手示意大家安静,然后清清嗓子开始了演讲。“今天是个值得庆祝的日子,”他说话有些吃力,并且很显然,即便事先准备好演讲稿,男人依旧对眼前的情况感到些许迷茫:“我的,呃,女儿盖多.米斯达,你们有不少人认识他——她,我是说,要嫁给一位英勇的战士……”

我一定要这么说吗?他不安地小声问女儿,后者点点头。“好吧,”公爵别无选择地接着道,“正如我所说,我将把她交给那个可靠的男人。他们来自同一个有着数不胜数的光辉事迹,而且忠诚、有名誉的骑士小队,他们曾在最恶劣的条件下并肩作战,不离不弃,驱走了围攻城镇的蛮夷,战胜了蛰伏在密林深处的灰熊,带领公会找到了富饶的矿脉,并且连续三年赢得了本镇摇摆踢踏舞大奖赛。在为本镇人民带来安全的同时,他们缔结了深厚的友情——”

特里休咳嗽了一声。

“——爱、爱情,我是说,”托比欧公爵连忙改口道。“对,所以经过热烈的互诉衷肠,他们决定将终生托付给彼此。在诸神的见证下,让我们祝福这对好兄……爱人!祝福这对爱人,愿他们的爱情之火受众神庇护,亘古不熄。”

伴随着欢呼和掌声,众人唱起古老的歌谣,小船被缓缓推入水中,布加拉提身着盔甲站在湖对岸,有仆从将绳索交至他手上,男人将米斯达拉至湖中央后,朝两侧点点头。做好准备,他吩咐道。福葛和纳兰迦背着弓箭立于两侧,阿帕基则独自站在高高的瞭望台上,目不转睛地望向远方。

米斯达躺在微微摇晃的小船上,起先并未觉得不安,而是有些尴尬。几乎整个镇子的人都跑来看他所谓的“婚礼”,米斯达匆匆一瞥就已发现岸边几个眼熟的姑娘在冲他捂嘴偷笑。他无意识地抠着袖口的花边,不知道这闹剧该如何收场,比起和龙搏斗,米斯达更不想当着全镇姑娘以及阿帕基的面亲布加拉提,前者固然危险至极,容易丧命,可后者则意味着他下半辈子都要活在姑娘们的窃窃私语以及阿帕基的茶话会固定邀请名单上。光是想想他就要打冷颤。

一片雪花落在米斯达的眼睑上,融化成一点冰冷的潮湿,米斯达不解地望向空中,不知何时竟下雪了,小巧而精致的结晶从空中飘摇而下,半路却又被微风卷走,像灵巧轻盈的舞者,旋转着飞至远方。米斯达看得入神,他极少这样安静地望着雪纷纷落下。

而那阵风却越刮越大。

蜡烛火苗在呼啸的风声中颤抖了几下,啪地熄灭,雪花被从地上卷起,肆意打在面颊上形成点点刺痛,气温骤降,阴云翻搅,天色霎时昏暗一片。湖面破碎成阵阵裂纹,小船左右摇摆不定,欢乐的歌谣被狂风吹散,迅速变调成一片不安的低语。察觉到不对,米斯达连忙起身四下张望。全体警戒,他听见布加拉提高声发令,男人手中的绳索绷得笔直,在他身边,福葛与纳兰迦早已将弓架起,紧张地凝视着天空。狂风的怒吼与旗帜猎猎作响交织在一起,伴随着兵器摩擦碰撞的金属声,像咆哮的战鼓,令米斯达的心脏锤击着胸骨,他半蹲在船上,试图保持平衡的同时弓起身子,手中紧紧握着匕首。突然,人群中传来一声惊呼。

“龙来了!”

米斯达立刻转头张望,一个巨大的黑影划过天空,速度极快,眨眼之间他便跟丢了目标。灼人的不安浮动在空气中,怀疑与恐惧笼罩着大地,人们似乎被吓呆了,难以相信自己看到了何物,短暂地陷入死寂,像暴风雨来临之前诡异的平静,压得人无法喘息。

“快跑!”未及米斯达高呼要人群散开,那恐惧的化身——那条龙突然从极近处腾空而起,它脖颈高扬,震耳欲聋的咆哮伴着阵阵黑烟与烈焰从口鼻处喷出,仿佛连空气也能烧焦,薄膜覆盖的巨大双翼掀起狂乱的气流,木制建筑发出毛骨悚然的吱嘎声,人们因站立不稳而歪倒在地,尖叫与哭喊响作一团,混乱的脚步声和东西倒塌碰撞的闷响不绝于耳,米斯达勉强听见布加拉提紧张却仍带镇定的怒吼:“准备——攻击!”

以福葛和纳兰迦为首的数名骑士射出的箭矢尖锐地划破空气,却完全不起作用,龙十分敏捷狡猾,躲过了大半,飞得又高,他们射出的箭很难在那样的高度下保持威力,即便击中了龙的身体,也无法穿透其坚硬的鳞片,从众人惊诧恐惧的表情中可以看出,没人能预料到这个,诚然他们查阅了各种资料,尽可能地做足准备,但从未亲眼见识过龙的强大。那是完全超出他们认知范围的、不同物种的东西,连最狂野的想象力也难以描绘的力量与压迫感,直至此刻方知。

龙在半空稍作盘旋,伸长脖子朝米斯达的方向吼叫。米斯达听见布加拉提大声叫他离开,他望了他们一眼,又将视线转回龙身上,心知如若那龙一直停在那里,他们是没法射中它的。

不过是只会喷火的、坏脾气的大鸟罢了,米斯达在心里给自己打气,他摇摇晃晃地站了起来,啐了口唾沫,握紧匕首。

“来啊!”他大声朝龙喊道,同时挥舞着手臂,以激怒对方。“过来啊,你这杂种!”

龙低声咆哮,拍打着翅膀猛冲下来。尽管有所准备,但那力量是压倒性的,米斯达被席卷而来的巨大风压掀翻,一头栽进水里。

“米斯达!”布加拉提大叫道。骑士长一把拾起被逃跑者仍在地上的弓,瞄准了龙的侧腹。龙哀嚎一声,朝湖面一倒,但顷刻间又翻腾起身。米斯达刚露出头,立刻又被急流卷回水下,头猛地撞在龙坚硬的爪骨上,顿时头晕眼花,狠狠地呛了一大口水。未等他缓过神来,感觉自己被某种坚固的笼子扣住,下一秒,水珠纷纷从他身上坠落,巨大的晕眩感袭来,四周景色模糊成一片,在飞速地旋转。人声渐渐远去了,冷硬的疾风毫不留情地拍打着脸庞,米斯达缓了好一阵,终于看清了自己的处境。

城镇早已被远远甩开,身下是一望无际的大海,他正给龙拦腰抓着,不知要飞向何方。

“你这杂种,快放开我!”米斯达徒劳地用匕首猛扎龙的爪子,锋利的刀刃仅在那岩石般坚硬的皮肤上留下浅浅的划痕,于是他换了种策略,开始沿着一道浅印反复切割,他相信只要足够耐心,就能给这野兽造成伤害。渐渐地,他的努力有了回报,因为当匕首再一次落上那道已然可见的伤口时,龙因疼痛而抽搐了一下。米斯达得意地咧嘴。

“尝尝这个!”他又狠狠戳了它一刀,龙发出了一声震耳欲聋的怒吼,随即松开了爪子。米斯达因成功逃脱而生的喜悦转眼间被惊慌的大叫打断,他直直坠往海面,眼看就要一头撞入汹涌翻腾的巨浪,就在他闭上眼睛觉得自己完蛋了时,那只龙又不知从哪冒了出来,一个俯冲将他重新牢牢抓在掌中,并且这次它学聪明了,连米斯达的双臂也禁锢住,封住了男人搞小动作的任何可能。这下,除了把自己能想到的所有骂人脏话倾倒在它身上以外,米斯达对龙无可奈何。

不知过了多久——至少在米斯达用光了自己脏话库(还从纳兰迦那儿借鉴了不少)之后,他发现龙的速度渐渐慢了下来,并且越飞越低,不久之前还在划破空气时发出骇人尖啸声的强壮双翼在上下煽动时逐渐显出沉重、迟钝,远不及躲开他们攻击时那般敏捷。米斯达不解地抬头张望,四周雾气渐浓,愈发静谧,一道阴影渐渐浮现,米斯达眯起眼睛辨认许久,发现那是一截形状怪异的山岩,龙似乎正带他飞向一座孤岛。

米斯达顿时紧张起来。在他听过的那些骇人传说里,龙把抢来的新娘带回自己的巢穴,然后喷出烈焰将她们活活焚烧至死,从余烬中诞出下一代。如果米斯达最后也落得同样下场,那真是糟透了;而且那只龙也有可能很失望,因为传说里并没有提到过,假如龙烧死的是一位男性,那么小龙宝宝还会不会从他那一撮可怜的骨灰里爬出来。为了避免形成他和龙都失望的结局,米斯达决定再试一次,他举起匕首——嗯?

黑发骑士惊讶地看着自己的胳膊,刚刚他轻而易举地就从龙的爪子下抽出来了。他试着扭动了下身体,发现虽然仍难以脱出,但龙的紧握不再像之前那般牢固。米斯达原本以为这只是因为他们快到目的地了,但他静下心来仔细辨认,在一片寂静的浓雾中,龙在他头顶发出阵阵粗重的喘息,越来越响,听起来它飞得十分吃力。一滴水落在他的脸上,米斯达困惑地擦了把,想不明白雨水为何如此温热,直到看见手上一片猩红,他才恍然意识到那龙负伤了,先前布加拉提造成的伤口因持续飞行而被撕扯开,血正从这猛兽的侧腹滴落。

好机会。米斯达趁龙又一次贴近水面,卯足力气扎向先前弄出的伤口,然而与他所期待的不同,那龙哀叫一声,却并未放手,反而猛地往上窜,摇摇晃晃地往山岩巢穴处去,然而在飞至半空时米斯达突然感觉自己向下一滑,立刻意识到不好。

“不不不——”他看着身下数十米处坚实的岩壁,疯狂地拍打龙的爪子,“现在你就别松手了啊,可恶!”

然而那只龙却像耗尽了力气一般,又扑扇了两下翅膀,再也无法支撑,任凭米斯达如何高声呼叫也无用,他们一同直直坠落山崖。米斯达盯着飞速靠近的岩面,来不及作任何思考,他记得的最后一个画面里,龙抓着他转了个身,漆黑的翅膀向上合拢,尽可能地将他包裹起来。下一秒,随着一声闷响和剧烈的痛楚,他的意识陷入了黑暗。


雨淅淅沥沥滴落在脸上,米斯达慢慢转醒,刚一动便呻吟出声,仿佛全身散了架。他花了些时间直起身,众神保佑,除了一些难看的擦伤和淤青外,黑发骑士奇迹般地没有骨折和缺少零件。当他正打算搞清楚自己在哪儿时,被地上某物吸引了注意力。

一个人倒在不远处,不知生死。金色的头发被雨水打湿遮盖住脸庞,赤裸的上身伤痕累累,骇人的青紫与肿胀遍布整个背部,创口处露着大面积的血肉,被雨水冲刷成一种奇怪的粉红色,仍在不停渗血,肩膀处的骨头明显地朝诡异的方向突起,不是折了便是关节错位,望之可怖。

米斯达跌跌撞撞地跪倒在那人身边,把金属小刀贴近对方口鼻处。见小刀上蒙了层稀薄的雾气才松口气,那人还没死——但也快了,如果米斯达找不到办法处理他的伤口的话,他最多只能撑几个小时。

“你这不知道从哪来的倒霉蛋,”米斯达咕哝着,咬牙爬上附近一处较高的岩石,向四周张望,“在这么一座孤零零的破岛上,我到哪儿去给你弄到药?”

然后他便看见了。

在那金发青年身下有一片黑影,因过于巨大,所以米斯达直到此刻方看见全貌。岩面像被烈火焚烧过一般,沥青色的焦痕以青年为中心向外辐射,张牙舞爪地绘成一个令人胆寒的形状,仿佛一只铺开双翼的巨龙烙印于其上。米斯达难以置信地望向仍昏迷不醒的青年,一个可怕的猜测浮上心头。

就在他仍犹疑不定时,年轻人无意识地呻吟了一声,眉头紧锁,金色的睫毛微微颤动。米斯达惊奇地看见他的皮肤上出现了数道金红色的裂纹,如同河流岔开分支一般,从胸口向外渐渐扩散至全身,使他整个人都包裹在金色的光芒里。那些可怕的伤口、淤痕,在这温柔光芒的轻抚下竟开始愈合,新生的组织与光洁的皮肤逐渐取代了原本一团糟的后背,连扭曲的肩关节也在数道咔嚓声下恢复原位,仿佛根本不曾受过伤。米斯达看得瞠目结舌,他大张着嘴,却一点也发不出声音。

他是龙,他想,只有龙才能做到这个。他默默念诵众神的名字,不知如何是好。

龙的伤并未彻底愈合,但裂纹处光芒渐弱,似乎这股力量尚不够支撑他完全好起来,只是优先治愈了最为严重的创口,至少保住他的命。米斯达紧张地看着光芒彻底消失在龙的胸口,拖着伤痛的胳膊勉强摆出防御姿势,然而那人——那只龙却迟迟没有醒来,依然昏睡着。

诸神在上,他是龙,米斯达喃喃感叹道。这真是……太不可思议了。骑士从未听说过龙可以幻化人形,他甚至想伸手摸一摸,只为证明这是真的,而不是自己一个疯狂的梦。

而直到略带颤抖的手指触到温热的皮肤,米斯达才惊讶地发现自己真的这么做了。他像触电般地缩回手,但龙较高的体温仍似烫着的他的指尖。米斯达看着自己的手发呆,似乎仍搞不清现状,但随即他终于想起这一切都是为了什么。

这家伙是只龙,而米斯达需要一颗龙的心脏。

答案十分明显,甚至不需要简单逻辑推理。米斯达举起匕首,却迟迟无法挥下。迟疑良久,黑发骑士伸手拨开对方的额发。他看上去相当年轻,下颌轮廓仍有些稚嫩,眉骨清秀,鼻梁挺拔。米斯达还不可避免地注意到了男人长得过分的金色睫毛,浓密地像把小巧的扇子,盖住眼睑处单薄的皮肤,水珠从其上滚落。

他看起来就像个人类。

米斯达围着那只龙焦躁地踱步,无意识地撕咬着指甲旁边的死皮。见鬼,那家伙看上去和人类太像了,而米斯达不能……不是说他未曾尝过血腥,因此而惧怕迟疑,作为骑士团里最好的枪手,他可以毫不犹豫地贯穿敌人的头颅。而且,即便变成人形也并不能改变那家伙是条令人胆寒的、会喷火的恶龙的事实。假使米斯达因其外表而无法下手,那是不是意味着任何动物,哪怕是一只长毛棕兔,只要长了张人脸、能直立行走而不是四肢着地,米斯达就对其束手无策,只能像个傻子似的立在原地放任对方逃走?何况公爵正翘首以盼龙的心脏救命。

可这真的公平吗?心里一个细小的声音问。为了一个,夺走另一个。

但我们宣誓效忠,另一个声音反驳道,我们不评判,我们执行。

这似是而非的道德困境搅得米斯达头疼,男人为了摆脱似的大吼一声,再次举起匕首对准龙的胸膛。他不清楚捅下去后到底是能彻底地将自己解脱出来,还是会让他陷得更深,但综合各方期待来看,这似乎是最顺理成章的选择了,而米斯达讨厌把事情搞得复杂。

在动手之前,他的目光滑过对方摊开在身体两侧的手臂。那是那些金色光纹没能照料到的地方之一,整条胳膊青紫肿胀,皮肤上纵横交错着被锋利岩石割开的伤口,大颗血珠砸在地上又被雨水冲淡,氲成一团稀薄的淡红色。米斯达的脑海里闪过几个零星的画面,他看见在坠落时,那龙奋力合拢双翼,将他紧紧包裹其中。

米斯达盯着那两条伤痕累累的胳膊。当雨水沿着湿透的额发滑进眼睛,黑发骑士才像回过神般眨了眨。他揉了把脸,又揉了一把,把脸埋进手掌中深深叹气。

“我发誓,这是我最后一次这么干了。”男人一边嘟嘟囔囔地抱怨,一边费力地拽起金发青年的身子,半拖半抱地往岩洞里走去。至少得找个地方避雨,看着昏暗的天色与渐密的雨帘,米斯达告诉自己,同时他下定决心,第二天他要早早醒来,离那龙远远的,然后,等他们再次遇见时——也许就在明天,也许是后天、大后天,到那时,他便要和这龙再较量一番,要么它用烈焰将他烧成灰烬,要么则是米斯达用匕首把它的心脏挖出来。这一次他将不再犹豫。

然后他睡过头了。

其实这不能怪米斯达。说真的,当你被迫穿上可爱的新娘纱裙,躺进摆了四只蜡烛的小船,被一条会喷火的恶龙抓走,又掉下悬崖差点没了小命——当经历过这一切后,一觉睡到第二天日头过半似乎算不上什么不可饶恕的错误。虽然阿帕基对此的评价可能是一记不赞同的哼声,因为严厉的年长者总是觉得黑发骑士有时候过于散漫了,但实事求是地讲,在经过生理上的(对扮成新娘的米斯达来说,或许还有精神上的)伤害后,人类会陷入较长时间的昏睡期,以自我修复,这也是米斯达没在有在第一时间醒来的原因,他甚至还以为躺在自家床上。

他是被一种奇怪的、湿漉漉的瘙痒感叫醒的,似乎有什么东西在舔他的脸。黑发骑士不愿离开睡梦,摸索着胡乱推了一把,手心传来毛绒绒的触感,不知道是哪里跑进来的狗狗或是小羊羔。

“走开,”他口齿不清地嘟囔着,翻了个身子继续陷入沉睡。可没过多久,那个不听话的小东西又凑过来,又热又软的舌尖时不时地在他脸上飞快地蹭一下这儿,舔一下那儿,起初还有些试探性地,而后逐渐大胆起来,一会舔舔他的嘴角,一会又落到他的眼皮上。米斯达在自己满脸口水之前终于忍无可忍地大吼一声,将那毛绒绒的小捣蛋鬼推开。

“够了,你这只蠢狗,别再四处——”他揉揉眼睛,成功地看清了自己正抓着一颗金灿灿的脑袋,一双眼睛绿得惊人,这让黑发男人的后半句话卡死在喉咙里,变成了一记调子古怪的、破音了的大叫,活像在礼拜日的大合唱时被人踩了脚。他手忙脚乱地爬起来,眨眼间便离那龙几步远,男人发誓这还是他第一次在起床时分如此迅速。

“你——你想做什么?”他深吸口气,强迫自己冷静下来,尽管并不知道对方是否听得懂人类语言。“别过来。”

那只龙——金发青年神色困惑地望着他,似乎搞不明白黑发男人因何作此反应。半晌,他在腰后系着的口袋里摸摸索索,掏出一个东西向米斯达扔过来。米斯达条件反射地接住了,是个红通通、香喷喷、巴掌大的东西,看起来像只苹果,闻起来也像。

——好吧,那就是只苹果。但这太超现实了,米斯达拒绝相信这是真的。龙扔给他一只苹果。这句话单独拆开每个字他都明白,可是连在一起让黑发骑士脑袋里的齿轮发出了运转不良的咔咔声。这不能怪他,就是连骑士团里头脑最好的福葛也得愣上一愣。为什么是苹果?为什么龙要把这玩意给他?为什么龙还没有变回那个带着一看就不好惹的翅膀、会喷火的通常版本然后把他烤到三分熟吞进肚子里?为什么他发现这只龙在舔他!?米斯达好像一不小心踢开了巨型问题盒子,带着“?”与“!?”的小短句争先恐后地蹦到他的脑子里。在某个瞬间,他甚至觉得自己也能去陪古老故事中那位每天都要听一个睡前故事的国王呆上几年,靠给对方讲《盖多.米斯达与奇怪恶龙的一千零一个问题》。

他漫无边际地想着,盯着手里的苹果发呆。耳边传来悉索声,米斯达抬眼望去,龙抱歉地瞅了他一眼,又翻出一只苹果,慢动作一般放到嘴边咬了口,咔嚓咔嚓地咀嚼咽下,然后伸直胳膊向米斯达展示缺了一角的苹果。见米斯达仍一脸迷茫,金发青年叹口气,伸出一根手指在苹果和自己的嘴之间比比划划。

他在教他怎么吃苹果。米斯达终于恍然大悟,继而大怒。“我当然知道这玩意是怎么吃的!”

龙点点头,但表情充满了不信任。好吧,或许米斯达的确苦大仇深地盯着一个苹果超过半分钟,但这并不能作为他一个拥有智慧的高等生物被一只连人话都听不懂的小蠢龙当成傻子对待的原因。

这也当然不能作为他和龙并肩而坐吃起苹果来的原因。

是龙先靠过来的,事后,米斯达会这样解释。但在那个金发家伙慢吞吞地蹭过来的过程中,米斯达只是给了后者几记不怎么有说服力的瞪视,他猜这让那条龙更加肆无忌惮起来。这是策略,黑发骑士自我安慰地想,先让他放松警惕,然后再一击致命。更现实的情况是,米斯达确实饿得要命,他决定等自己填饱肚子后再对龙宣战。

金发青年终于磨蹭到了米斯达身边,忍不住好奇地把他打量了个遍。见没有遭受实质性的反对,他凑到近前,突然皱皱鼻子打了个喷嚏,喷出一道小小的火焰。米斯达奇怪地看见那龙皱着眉头退开了一点,但似乎又十分想靠近蹭着他,目光始终黏在米斯达身上,可嘴角又嫌弃地往下撇,看上去纠结得要命。米斯达不解地检查了一圈,身上并无异样,但在抬起胳膊的时候,发现那龙退得更远了。于是米斯达低头嗅了嗅腋窝,也打了个喷嚏。

啊,真尴尬。米斯达涨红了脸,凶巴巴地吼起来:“我里面还穿着皮甲呢!那很……很热,又不透气。别再摆出那副表情了!再说了,你自己能好闻到哪儿去?”

这一次,龙似乎听懂了。他大大方方地抬起胳膊闻了闻,然后对米斯达露出一个饱含遗憾的笑容,成功地让后者把后槽牙咬得咯咯响。看在这家伙能喷火的份上,米斯达决定饶他一命。

“我去洗澡,”米斯达飞快地咕哝一声,找了条溪流,三两下拔光衣服跳了下去,微凉的溪水彻底冲走了睡意与疲惫。他望着岸边的衣服犹豫不决,固然不想再穿上那笨重闷热的皮甲,但衬衫又被水打湿了,套在身上难受的很。龙跟了上来,递给他一件纱裙,正是新娘装束中的一件,来时被米斯达随手扔在路边了。

“不,”米斯达拍开金发青年的手,斩钉截铁地拒绝:“想都别想。”

龙不解地看着他,又往前推了推,仿佛一只小狗正锲而不舍地把鞋子拱给他,然后仰着脖子摇晃尾巴期待他穿上。米斯达确信如果他不是人形而是条龙的话,此时也是摇着尾巴的。更别提那双绿眼睛眨也不眨地凝视着他,好像在奇怪男人在犹豫什么。

“不……”黑发骑士又说了一遍,但这次,他的底气没那么足了,况且身上的水珠被风一吹让人直打冷颤。

最后他妥协了。龙又燃起一小堆篝火,暖意促使米斯达决定把如何处理龙这件事推迟到衣服烤干以后再思考。他打量着对方,如果不考虑会长出巨翼和利爪以外,眼前的青年称得上十分英俊,火光在金发上映出耀眼的光辉,宝石般的绿眼睛中交织着金色与红色的斑点,正跃动起舞。

“你打算一直都保持这个样子吗?”米斯达问金发青年,但对方只是歪着脑袋好奇地看着他,没回答。

“抱歉,忘了你不会说话。”黑发骑士暴躁地抓了抓头发,对眼前事态感到无比头痛。“你不明白,如果你一直是人形,我就没法……唉,但就算你现在变成龙,我也总能记着你是人的模样,还是很难——众神在上,这他妈都是些什么事啊。这岛上还有其他龙吗?”

没有回应,当然了,于是米斯达自顾自地说下去:“看来就你一只。这么说你也挺可怜的,一只小蠢龙,守着一座光秃秃的岛,孤孤单单的。也没谁能陪你聊聊天,人肯定不行,都被你烧死了,动物或许可以?但它们肯定很无聊,起码不会跟你说今天发生了什么趣事。‘龙,这儿长了株奇怪的植物’,或者‘尊贵的恶龙大人,我代表睡鼠们把刚成熟的栗子献给您’。”

他故意掐细嗓子模仿吱吱声,并因为这称呼吃吃笑了一会。“我打赌它们一定会这样叫你,毕竟你才是这儿的老大,不是么?或者有胆子大一些的会直接叫你的名字,你有名字吗?”

龙还是不作声,米斯达来了兴致,干脆掰着手指头数起来:“乔治,我猜你应该是一个乔治,故事里的龙都叫乔治。或者保罗?不,保罗不行,听起来又粗又矮,和橡木墩一样壮实的矮人才爱用。让我想想,伊里斯听起来太疯了,马丁又太可爱,史矛革则像一条又大又坏的龙,起码得比你大上两圈。那,阿格南?米迦?崔斯坦恩?”

“没那么麻烦,”龙说,“叫我乔鲁诺就行。”

“听起来不赖,”米斯达拍了下大腿,“那么乔鲁诺,你——”

稍等一下。

“你他妈这不是会说话吗!”米斯达指着龙大吼道,由于太过激动,差点戳到了龙的眼睛。

那龙——金发青年——乔鲁诺,他现在叫乔鲁诺了,总之,这个让米斯达气得牙痒痒的家伙无辜地耸耸肩:“我一直会说话。”

“那你之前为什么不吭声?”米斯达阴沉着脸质问道。“看我像个傻子似的自言自语很好玩是么。”

“因为你看上去很乐在其中。还有,如果你很在意的话,我并没有觉得你傻。”乔鲁诺的语气十分真诚,但米斯达仍从他嘴角处的细微颤抖发现了憋笑的痕迹。

你要是不会喷火也没有爪子你早死了,黑发骑士忿忿地想。“好吧,乔鲁诺。你究竟想干什么?”

金发男人摇头。“你呢?”

如果回答“想把你的心脏挖出来”是不是显得太唐突了?况且米斯达仍没想好是否要动手,他隐隐有种感觉,这事永远也没法做成了。最后,男人挑了个无关紧要的话题,只为了拖延些时间,好让自己想想清楚。“你还有别的衣服吗?”他指着身上的袍子,“我不能总穿着这个。”

“为什么不?”乔鲁诺问。“我觉得很好看。”

这对话似曾相识。不过米斯达认为乔鲁诺和纳兰迦存在本质区别,后者是故意的,而乔鲁诺则未必,作为一只龙,他可能对人类社会的着装没那么了解。于是米斯达换了种策略,以一种有信服力的语气诱劝道:“确实好看——所以你为什么不穿上试试呢?来吧,乔鲁诺,我可以穿你的。”

“还是不了,”金发男人断然拒绝,有理有据,“这是给人类女孩子穿的。”

好吧去他妈的啥也不知道的龙的设定,这家伙就是故意的。就在米斯达决定揪着那头蠢刘海把对方扔进火堆时,金发男人望着他表情噗呲一声笑了,眼睛弯成好看的新月。米斯达看得一愣。

“好啦,”年轻人站起身,自然地拉过米斯达的手,“走吧,我带你去找找看。”


米斯达被领进一个更大的洞穴,里面通风且干燥,几根立起的木桩靠石头与岩缝支撑着,陈旧却干净的帷幔挂于其上,地上整齐地铺着几条毯子,都泛着毛边,但同样一尘不染,不远处有一小堆熄灭的篝火,岩洞一角还摆放着几只木箱。米斯达惊讶地意识到,这里就是这只龙的家。

“我记得这里有一些的,”乔鲁诺埋头在箱子里翻找,“这些都是从海边捡的,有时候会有船只被风暴摧毁,一些货物便顺着潮汐漂到岸上。”

米斯达拾起一支短笛,吹了下,只有嗤嗤的漏风声。“这个坏了,”他看着笛子背后的缺口,“扔了吧,又吹不响。”

乔鲁诺笑着摇摇头,从他手里接过,姿势别扭地按住缺口吹了几个音符。见米斯达好笑地看着他的指法,金发男人解释道:“我自己琢磨的。”

“你还挺行,”米斯达乐了。“但你这么握着,很难控制,怎么吹出调子来呢?”

“我不会吹调子,”乔鲁诺移开目光,摆弄着手里的短笛,“我有一本乐谱,但他们没来得及教我。我会认字,但看不懂那些音符。所以我都是自己随便吹的。”

“他们?”

“我的父亲……和另一个男人。这有些复杂。”见米斯达神情好奇,乔鲁诺花了些时间组织语言,“父亲是只龙,我便是从他抓来的人类的灰烬中诞生的。不像我,他总是喜欢抓来人类,并非为了繁衍后代,而是单纯地作为食物吃掉;也抓动物,二者在他眼里并无区别。我猜,他并不觉得这是邪恶,也没有将狩猎当成乐趣,他只把这视作自然的需要。”

“听上去他把我们都当成面包了,”米斯达评论道,“你老爸真是个自大的混账,来自一个人类面包的反馈,供你参考。”

“也许吧,但这就像食物链,龙在上位,一如人在鸡和羔羊的上位一样,”乔鲁诺客观地指出,顿了顿接着道:“但显然有人不接受这个规则。有个人类找上门来,他的家人被父亲杀死,未婚妻也险些被掳走,他只身一人来找父亲,希望能阻止他继续袭击人类。然而那几日父亲外出,他只在岩洞里找到了我。”

“他没把你怎么样吧?”米斯达身子前倾,没注意语调变高了。

乔鲁诺摇摇头,拇指慢慢摩挲着笛子的缺口。“看见我,他很惊讶,尽管我那时还变不成龙,但我看得出他知道我是什么,我快吓死了,一心以为会被杀,可那个男人却把武器放下了。我至今还记得他走过来蹲在我旁边,微笑着问我叫什么。他的声音很好听,还告诉我不用害怕。我那时很小,长得和现在不一样,又瘦又矮,性格也不讨人喜欢,但他拍拍我的头,还把衣服脱下来裹住我,说我赤着上身会感冒。我那时候连感冒是什么都不知道……但我确实感到温暖。”

米斯达静静听着。

“父亲不在那几日,那个男人便陪着我,照顾我。这说起来挺好笑的,因为他没有看护小孩的经验,而我则从不知道如何与人类相处,我们都有些磕磕绊绊的,我猜。但他会给我讲很多外面的事,教我认字,甚至还带着我在树林里巡查,教我怎么设置陷阱,如何躲开缠人的藤蔓,哪些蕨类碰了会发痒。我知道他来是要杀死父亲,起初心怀戒备,但渐渐地……我不希望那发生,无论谁杀了谁。我开始祈祷,把捕到的棕兔和鱼献给众神,祈求他们能平息这场斗争。我也问过那男人,是否有别的方法。在我最奢侈的梦中,他、父亲和我生活在一起,多么快乐。”他苦笑了下,“但那是不可能的。正如那男人对我说,他与父亲的决斗是无法避免的。”

“后来呢?”米斯达轻声问。

乔鲁诺摆弄着笛子的手停下了。“后来父亲回来,他们便打起来。男人用甲虫蜕壳时歇息过的橡木楔成尖利的木桩,刺伤了父亲,使他一段时间里无法变成龙,最后他们一同从山崖上坠入大海消失了。”

米斯达啊了一声。

“没什么,已经是很久以前的事了。”乔鲁诺对黑发男人微微笑了下,又把笛子在指间转来转去,低垂着头不知在看些什么,似乎有些心不在焉。

米斯达想了想,又开口问:“那这些年,你……就一个人生活在这孤岛上?”

乔鲁诺点头。米斯达感觉有种紧缩感慢慢聚拢在跳动的心脏四周,像某种难以名状的愤怒,又似一种缓慢升起的悲伤。看着那金色的发顶,黑发男人的手指紧握成拳又松开。他完全不清楚自己为何会对乔鲁诺的境遇如此情绪波动,只是本能地觉得事情不该是这样的。

“孤单吗?”他轻声问。连他自己也惊讶于声音里的温柔,似生怕吓到了对方。

乔鲁诺摇摇头,停了一下,又摇了摇。这会儿他终于抬起头来直视米斯达的眼睛。“之前一个人的时候,并不觉得。但现在有你在身边,我很开心。可是你看上去并不想呆在这里。你走了之后我会想念你的。到那个时候,”他咬住嘴唇,声音渐渐小了下去,如同一声叹息:“……可能会觉得孤单吧。”

米斯达心里一颤。“给我,”他一把抢过乔鲁诺手里的乐器,动作略显粗鲁,但是他管不了那么多,“我试试。”他学着他的样子按住缺口,磕磕绊绊地吹了半支简单的曲子,小孩子都会的那种,但那龙的眼睛却渐渐亮了。

“这也没什么难的嘛,”米斯达把笛子扔回给乔鲁诺,“想学的话,我教你。”

乔鲁诺紧紧攥着那截木管,脸上的笑容让米斯达忍不住跟着咧开嘴角。“那说定了,就从刚刚你吹的那个开始。我喜欢那个。”

“那算什么啊?”米斯达嗤了一声,故作不屑地摆摆手,“比那好听的多得是,你真应该听听我在节日时吹得那些,镇上的姑娘们都爱死我了。”他一边吹嘘,一边在背后交叉手指,祈求诸神原谅。黑发骑士会的仅限于几首儿歌调子,但唬住这对什么也不知道的小翅膀还是绰绰有余的。

“什么节日?”乔鲁诺立刻问。

于是在接下来的时间里,米斯达给乔鲁诺讲了丰收节、狩猎节与冬至庆典,绘声绘色地描述着涂了蜂蜜、热腾腾香气四溢的烤猪耳朵,喝得醉醺醺的吟游诗人,系着叮当作响的铃铛脚链的外邦舞女,还有大雪后从屋檐垂下来的晶莹冰柱和广场上吵闹的雪堆嬉戏,雨水丰沛时满是泥泞的恼人小路,如何坏心眼地吞噬着马车车轮和人的靴子,和初春时湖面渐渐破开的冰层,少女们卷起裙角沿着湖边捉鱼,被带着寒意的湖水冻得通红的小腿与脚趾。

乔鲁诺极认真地听着,尽管克制,但仍忍不住偶尔打断询问细节,并在每一次米斯达兴奋地用手比比划划时笑得眯起了眼睛。金发青年的身子彻底地倾向米斯达,嘴唇微张,因米斯达的讲述时而紧张地屏住呼吸,时而发出向往地微叹。最令米斯达感到不可思议的是,明明是白天,那绿色的双眸却闪动着细碎光亮,像数颗星星揉碎在其间。

“我带你去,”米斯达脱口而出,保证道:“你想看什么都行,我们一起去。”

他们把找衣服的事儿全给忘了。


所以当稍晚时分他们走在沙滩上时,米斯达仍穿着那件该死的纱裙,裙摆被海水打湿,沉甸甸的,但米斯达没理会,他现在有更要紧的事。

“你确定这样他们就能找过来?”米斯达扔下一把花,看着各色花瓣被潮水卷向更远的海面。

“没错,”乔鲁诺也望着那一小片时聚时散的彩色花团越漂越远,“它们会为你的朋友们指引方向,使他们不会迷失在重重迷雾中。”

“谢了,”米斯达挠挠头,“放心,我会和他们解释清楚的。他们人很好,不会伤害你的。”他已经和乔鲁诺坦白了事情的来龙去脉,并决定等布加拉提来后一起商议办法,在不伤害乔鲁诺的前提下,想办法治好公爵的病。

“我知道,”乔鲁诺顿了顿,微微扬起下巴,“即使他们想,我也怀疑他们能否做到。”

自大的小鬼。米斯达哼哼笑了两声,提醒道:“别忘了你才刚刚被射中过。”

“你穿这个真的挺好看的,以前没人告诉过你吗?”作为反击,乔鲁诺突然对他的裙子产生了浓厚的兴趣,眯起眼睛一本正经地研究起来。

“乔鲁诺你这个天杀的——可爱的,我是说可爱的,帅气,尊贵,强大的龙先生,所以你能停止冲我吐火球了吗?”

乔鲁诺耸耸肩。“我打喷嚏的时候控制不住自己。”

“如果你能控制下至少别笑得那么洋洋得意,那这话可能会更有说服力,”米斯达干巴巴地评论道。他的目光移向金发男人的腰侧,“还疼吗?”

乔鲁诺摇摇头,那里的划伤已经愈合得差不多了,只剩下一道浅浅的,肉粉色的凸痕。龙举起手,“还是这里比较痛。”

他的手背上有一道难看的口子,边缘血肉模糊,虽已不再淌血,但看起来很严重。米斯达啊地一声,立刻认出那是给他用小刀划的。“你怎么——该死,那是我——老天,你得包扎一下。”

男人匆忙撕下布料,乔鲁诺制止了他。“不用,我有办法,”金发男人说着,伸出舌头舔了舔手背,在米斯达惊奇地注视下,外翻的皮肉奇迹般地开始愈合,但速度要慢上许多。

“龙的唾液可以治疗伤口,”乔鲁诺解释道,“不然你以为早些时候我为什么舔你?”

某些奇怪的想法闪过脑海,米斯达觉得脸颊微微发烫。他摇摇头把那些画面从脑袋里清走,胡乱编了个理由,并努力使语气凶巴巴的:“谁知道呢,也许你这条恶龙想吃了我,先试试味道如何。”

谁知道呢,也许比起填饱肚子,我更喜欢一个活着版本的黑头发坏家伙,”乔鲁诺像看到了什么有趣的事情一般,笑眯眯地模仿他说话,“哦,顺带一提,我觉得味道还行。”

米斯达觉得后世的吟游诗人可以这样歌唱自己:英俊骁勇的骑士盖多.米斯达,全镇的姑娘们都爱他,面对恶龙的利爪也毫不惧怕,结果却糊里糊涂地败在龙的调戏下

正在他绞尽脑汁搜刮反击的话语时,金发男人突然凑到他面前,米斯达顿时僵住了。“这里还漏了一点,”绿眼睛聚焦在脸上的某处,乔鲁诺问:“你介意我来吗?”

“什——当、当然介意了!”意识到乔鲁诺指的是什么后,米斯达猛地和他拉开距离,磕磕绊绊地叫嚷道,“没事,小伤口,半天就好了。”

“真的吗?”乔鲁诺微微前倾。“昨天你也淋了雨,我担心伤口会发炎。”他又抬起手背舔了舔,展示给米斯达看伤口确实在慢慢愈合。米斯达的目光却不受控制地落在那处粉红色的、小巧的舌尖上。

“好——好吧,”黑发男人清了清嗓子,喉咙突然干得厉害。

乔鲁诺凑过来时米斯达下意识地闭上眼睛,感觉到温暖干燥的呼吸温柔地打在脸上,是乔鲁诺在轻笑:“你表情干嘛那么难看?我又不咬人。”想了想,龙又补充了一句,“我也不难闻。”

“去你的,乔鲁诺,我也不难闻!”米斯达立刻嚷嚷道。这是污蔑。所以说都怪那件厚甲,还有非要他穿上那玩意的布加拉提,虽然他感激队长是为他好,再往前推的话,都怪特里休这个邪恶的——反正她听不到,不用怕——邪恶的红发姑娘,和她那得了怪病的……

熟悉而温柔的触感打断了米斯达的一切想法,他能感觉到的全是那微烫的舌尖落在他的嘴角旁,轻巧地一下下舔舐,留下湿漉漉的痕迹,细微的瘙痒感让他的呼吸发颤。米斯达咬紧牙关克制着自己,既不能后退,也不能让一丝可疑的呻吟溜出唇缝。但不可否认的是,乔鲁诺做的确实起了作用,米斯达能感觉到嘴角处细微的疼痛正在慢慢消失,但紧接着——

“乔鲁诺,”他说,“……我没有口腔溃疡。”

“哦,”乔鲁诺撤开了,面不改色地说道:“那真是可喜可贺。”

头一次,米斯达不知道该如何回复,好像那只龙把他的舌头吃了。黑发男人仓皇地转移了话题。“对了,你会飞。”

乔鲁诺挑起眉毛。“我以为这是显而易见的?”

“不,我只是突然想到,也许你可以直接带着我飞回去,这样更省时……”米斯达犹豫了下,“还是算了,如果人们看见你,说不定又要架起弓箭。”

两个人坐在沙滩上,望着拍打出细碎的白色泡沫的潮水发了会呆。“所以,”米斯达捡了颗石子朝海面扔去,“那是什么感觉?”

乔鲁诺也学着他的模样扔了一颗石子,比他远。“什么是什么感觉?”

他是龙,米斯达提醒自己,和一只能轻易举起抓起巨石的龙比扔石子——虽然这事情本身就足够奇幻——是不明智的,但黑发男人噌地翻起身,握着石子轮了两圈胳膊,望着那玩意在水面蹦了两下跳至更远处后,他高举双臂欢呼起来。“一比零,英俊的骑士战胜了大坏龙。”

乔鲁诺脸上又露出那种混合着耐心和怜悯的表情,跟早上他教他吃苹果时一个样。米斯达决定把这解读成龙输不起的标志,同时极力不去想对方如何看待自己的智商一事。他清了清嗓子,“我是问,在天上飞是什么感觉?”

“嗯?我还以为你已经知道了。还是穿着轻飘飘的裙子兜风,感受更加别致。”乔鲁诺对着米斯达额头上的青筋胜利地扬起嘴角。“一比一,龙扳回一局。”

米斯达朝他扔了把沙子。龙咯咯笑了起来,任由那些沙粒从胸膛滚落,然后将双手撑在背后,仰头望着蔚蓝的天空。

“那感觉很棒,”他舒服地叹口气,微风轻轻吹拂着刘海旁的金色碎发,“和在地面上完全不一样。风变得像有生命,追逐着,嬉戏着,有时候它快些,吹得我头晕,而有时则是我征服了它,云层中的细小水珠会打湿翅膀,但只要再往高飞一点,热烈的太阳就会把皮肤烤得暖烘烘的。飞着的时候……我觉得好像自己哪里都能去,什么都可以做到。”

米斯达闭上眼睛想象了一会,“看来只有我的飞行体验是个悲惨的例外。但听你讲……真叫人羡慕。”

乔鲁诺从眼角看向他,“没用的,米斯达,我是不会让你坐到背上的。”

“别这样,”米斯达往龙身边挪了挪,语气近似哄劝,“乔鲁诺,好伙计,就一次。我只是想试试穿越云层是什么感觉。”

乔鲁诺干脆躺下,闭上眼睛晒起太阳来。“不行。”

“为什么啊!”米斯达锲而不舍地凑过去,影子洒在金发男人身上。

乔鲁诺微微睁开一只眼睛,漫不经心地开口,似在哼歌,“因为我是只又大又坏的龙?我的兴趣是喷火和残忍地拒绝别人的小愿望。”

新发现:龙不仅会喷火,有尖尖的爪子,还相当、相当他妈的记仇。

正当米斯达考虑直接就着龙躺倒的姿势把这家伙的脑袋按进沙子里时,乔鲁诺拍了拍他的胳膊。“好啦,不开玩笑了,”他笑起来,“我保证总有一天我会带你飞到云层上面的,但不是现在,现在这里什么都没有,就算你爬到我背上,也没有抓手的地方,我还没飞起来你就会掉下去的。再说了,我得警告你,坐在龙背上可一点也不舒服,那里的皮肤很硬,你还极有可能被我的骨头硌得又青又红。”

“是又青又紫,”米斯达纠正他道,随即想起自己被乔鲁诺的铁笼似的爪子箍得生疼,“不过再怎么说,也不至于比下面更硬吧。”

乔鲁诺低头看了看自己的下腹处。“我还以为咱们在说飞行的事儿,”他谨慎地评论道,眉毛高高挑起。

“什么?不!——我是说,是。天啊,你这家伙成天都在想些什么?”米斯达扳着龙的脑袋迫使对方转移了视线,努力摆出平静的语调:“听好了,小翅膀,咱们就是在说飞行的事。”

乔鲁诺唔地一声,表示信息收到,但嘴角残留的小小弧度暗示了事情可能没那么简单。他想了想,突然爬起来,差点撞到了米斯达的额头。“对了,虽然现在我没法带你飞起来,但我可以给你看这个。”

“看什么?”米斯达警惕地问,视线不由得溜向金发男人的小腹以下。“事先说好,我可不想看到任何关于硬的东西。”

“……我觉得倒是你这家伙成天都在想些什么啊?”乔鲁诺原封不动地把米斯达的话还给他,复又摇摇头,好笑地叹口气。“过来点,瞧瞧这个。”

米斯达好奇地凑过去,只见金发男人掌心里躺着一颗石子。起初任何动静都无,米斯达迷茫地盯着它,不知道自己要看什么。突然间,那颗石子颤动起来,一根柔嫩的细茎从两端拔出,飞快地伸长,蜷缩着的绿色叶芽缓缓舒展,细腻的白色花瓣一层层铺开,露出中心淡黄色的小小花蕊,风一吹,空气中浮动着温柔的花香。

米斯达惊讶得说不出话来。在乔鲁诺的示意下,他轻轻拾起那支花,生怕一用力就捏碎了,但手指下的绿茎触感柔韧,昭示着蓬勃的生命力。他终于找回了声音:“你能……?”

“赋予物体生命,但长出的都是些小玩意,”乔鲁诺看见他脸上的表情,大笑起来。爽朗的笑声引得米斯达从花朵上抬起头。

“别忘了,我可是只龙呢,”金发小子眨眨眼。

米斯达什么也没说,只是又低头反复端详那朵花。男人脸上的神情让乔鲁诺看不懂,不知道自己是否吓到了他。

沉默了一阵,黑发男人突然开口:“我明白了。”

“好的?”乔鲁诺困惑道,不知道对方究竟在指什么。

米斯达却自顾自地说起另一件事。“人们说龙都是邪恶的,贪婪,又自大,肆意破坏人类的领地,虏走可怜的女孩,”他依然低着脑袋,凝视着白色的小小花瓣在指间旋转,“尽管我们大部分人从来没真正地见过一条活着的龙,但大家都听说过那有多可怕。父母喜欢用它来恐吓不睡觉的小孩子,勇士们则总是在喝醉后,侃侃而谈自己能战胜多少条喷火的恶龙,把这当成值得夸耀的功绩——也确实是这样,屠龙者的名字至今还被传颂。去问任何一个人,他们都会告诉你,这类野兽极其危险残忍,像最糟糕的噩梦。”

乔鲁诺的表情僵住了。随着黑发男人的话,他的肩膀微微下垂,但仍固执地盯着对方,仿佛在等待着什么。

顿了顿,如同下定决心一般,米斯达抬起头对上乔鲁诺暗藏不安的目光,深色的眸子热烈如火,“可是,在看到这个时我便想明白了。赋予生命。我觉得,有这样美好能力的家伙——至少,我眼前的这一个,必定深受诸神喜爱与祝福。”

乔鲁诺的脸庞被点亮了,绿色双眸中盈满欣喜和某种米斯达辨认不出的强烈感情,多得快要溢出。他轻声问:“那你不想杀死我了?”

“不想,”米斯达坚定地说道。“顺便,那你不想把我烧成灰了?”

几秒钟后,乔鲁诺摇摇头:“不想。”

“……你他妈刚才绝对是犹豫了对吧?!”

“不是,”金发青年嘴角的弧度扩大了,“我只是在思考另一件事。米斯达,我还想吻你。”

“什……能不能专心点,你这只满脑子都是下流事的龙。要知道,在人类社会我们从不这么直接,”米斯达严肃地斥责道,但他真心希望自己的耳朵别再升温了。

乔鲁诺哦了一声,但神情不甚在意。下一秒,他飞快地凑上前亲了下米斯达的嘴唇。

“第一,这不是人类社会,这是我的岛,”看着黑发男人瞪大眼睛,龙慢吞吞地说道,语气里有掩饰不住的小小得意,“第二,你好像没反对我亲你。”

“你怎么知道我没反对?”米斯达转了转眼珠,继而不怀好意地咧嘴,“尤其是对你这种吻技烂得要命的小蠢龙。”

“你可以教我,”乔鲁诺立刻道,同时伸手勾住米斯达的脖颈,略带沙哑的低声呢喃让黑发男人心窝发痒,“我学得很快。”

他们倒在沙滩上,亲吻在一起,金色的细沙沾在米斯达小麦色的皮肤上,又随着汗水磨蹭着乔鲁诺赤裸的胸膛。不知什么时候,天空又淅淅沥沥地下起雨来,打湿了乔鲁诺的金发。米斯达着迷地看着一滴水珠滑进男人微张的嘴唇,跟着贴了上去。

他从不知道雨水尝起来如此炙热。


夜深了。米斯达拉过毯子,经久使用后泛起的毛边让它摸上去多了几分家的感觉,乔鲁诺适时地钻进来,稍高于人类的体温使他像个小暖炉,暖烘烘的胸膛贴着米斯达的背。他颇有些孩子气地将小腿挤进米斯达的腿间,和他交缠在一起,又用鼻尖拱着男人的后颈,不时地在那里印下一些细碎的吻。远处传来潮水的沙沙声,伴随着火堆偶尔劈啪作响,他们像两只并排摆放的勺子,相拥入眠。

总的来说,米斯达对一切很满意,但如果他不是那只小勺子就更好了。

因为当第二天布加拉提等人找到他们时,那花了骑士小队不少时间消化这个画面。

“所以说,你和一个男人在一起,”布加拉提最先回过神来,困惑地陈述道。他仍记得米斯达有多喜欢在酒馆里和姑娘们鬼混。

“呃,其实他是龙,”米斯达纠正道,“所以准确来讲,我和一只龙在一起。”

有那么一瞬间,布加拉提看上去更迷茫了。紧接着,一种恍然大悟出现在男人脸上,震惊、担心、疑惑、沉思接踵而至。太多的表情同时挤在一起,以致于布加拉提脸上的肌肉抖了两下,彻底罢工。

“……说老实话,我不知道哪个更令我感到担忧,”最后,骑士长木着一张脸,发表了感想。

在米斯达解释完来龙去脉后,小队成员面面相觑。

“我们不能对乔鲁诺动手,”纳兰迦率先叫起来,“他又没做错什么。如果只因为他是只龙就要被杀掉,那也太不公平了。”

“那公爵的病怎么办?”福葛就事论事道。他紧锁的眉头从走进洞穴开始就没有放松过,一刻不停地思索着对策。

“我和你们一起回去,”乔鲁诺说,“既然治好他的方法和龙有关,或许我可以通过别的法子帮上忙。”

“不行。”一个低沉的声音响起。阿帕基抱着胳膊,直直盯着乔鲁诺,话却是对布加拉提说的:“我不相信这小子。谁知道他是不是故意诓骗我们,等我们把他带回去后,他就变成龙去摧毁城镇。”

布加拉提没有表态,但男人面沉似水,双唇紧珉,若有所思地盯着龙。

“我明白你的顾虑,”乔鲁诺朝阿帕基点点头,然后向角落里的木箱走去。所有人——除了米斯达,都紧张地盯着龙的一举一动,阿帕基和福葛的手覆上武器。一阵翻找过后,乔鲁诺向米斯达抛出一物。“接着。”

米斯达低头观瞧,是一小截木头,顶端被削得十分尖锐。他突然瞪大眼睛,“这是……”

“如果我变成龙去伤人,你可以用这个阻止我,”乔鲁诺说。

福葛接过去仔细辨认。“圣甲虫蜕壳的橡木,”他朝其他人点点头,“书卷上记载,这可以强制龙变成人类。”

自米斯达讲述事由开始便一直沉默的布加拉提忽然出声:“你怎么知道我们不会反过来骗你?假如我们执意要得到心脏,大可用这玩意刺伤你,趁你虚弱时把你解决掉。把这东西交到我们手上……你怎么知道我们不会拿它来对付你?”

乔鲁诺愣了一下。然后出乎所有人的意料,他笑起来,“我不知道。”

“什么?”布加拉提神色微动,“那你……?”

乔鲁诺摇摇头。“这要冒些风险,没错,”男人带着笑意的目光在米斯达身上稍作停留后,径直对上布加拉提视线,语气坚定,“但只要我认为收益值得。并且别忘了,如果真的发生,我不会坐以待毙。即便不是龙,我也没有那么容易对付。”

布加拉提盯着乔鲁诺的眼睛,似乎在确认对方的决心,半晌,他点点头,表情缓和下来,米斯达跟着悬着的一颗心也终于放下。“纳兰迦,福葛,去准备船,我们马上出发,”骑士长立即下令,“阿帕基,船一靠岸,你同我就去找特里休,通过她去见托比欧公爵,告知公爵详情。米斯达,乔鲁诺,你们先待在船上,如果事情不对——有任何不对,你们知道该怎么做。”

米斯达握紧了那截木头,粗糙的表面刮蹭着他的手心。伤害乔鲁诺,又或者催促乔鲁诺乘船逃回到孤独的岛上,无论哪种都折磨着他的心。他默默向众神祈祷,希望事情能有个好结果,但心中始终有一处惴惴不安地跳动着,因为他清楚,众神心意难以揣度,但只有一点世人皆知:他们从不喜欢皆大欢喜的故事结局。


布加拉提很快便带回了消息。公爵已经做出承诺,绝不会挖走龙的心脏,并盛情邀请众人参加宴席,一来可以和祭司、医师们共同研讨治疗方法,二来,托比欧本人也从未见过化作人形的龙,十分好奇。

公爵的堡垒装潢精美,地面由大理石砖拼接出繁复的花纹,其上铺着红毯,墙壁则装饰着漆金的画框与烛台,然而不知为何,整个建筑却给人一种极大压抑感,或许是因为紧闭的厚重窗帘与吝啬的烛光,又或许是仆从小心翼翼的脚步声,米斯达仍记得在公爵未病倒时,这里曾是一片祥和、欢乐的气氛,而眼下他只觉得心里发慌,似乎在走廊深处,光亮照不到的地方里,有什么东西在心怀叵测地窥探。感到胳膊肘被人碰了下,米斯达转头看见乔鲁诺关心的目光。

“没事,”米斯达摇摇头把荒唐的念头甩掉,同时希望托比欧能早日好起来,“只是这地方让人感觉不舒服。等见了公爵后咱们早点离开,我带你去别处转转。”

“别处?”乔鲁诺歪着脑袋想了下。“好的。但我们不去酒馆。”

“为什么?那里——”米斯达哦了一声,立刻咧嘴坏笑起来。“……是我想多了,还是有人在嫉妒?”

乔鲁诺抿紧嘴唇。“没有在嫉妒。”

“是啊,是啊,”米斯达像唱歌似的哼着说,“只有一只坏脾气、小心眼的龙。”

乔鲁诺眯起眼睛,尽管此刻没有獠牙,但男人脸上的笑容足够危险。“而这只坏脾气的、小心眼的龙还会喷火。”他满意地看着米斯达语塞,笑容又扩大了一点。“不过,或许一张足够大、足够软和的床,以及一个抱起来手感很好的床伴,能平息他的怒火。”

这家伙居然在公爵的房子里和他调情。老天,这真是太不应该了。但米斯达却发现自己声音的嘶哑程度超过他的本意:“回去再说。”

走进宴会厅后,公爵在特里休的搀扶下迎了上来。“这就是那只龙,”托比欧啧啧称奇,上下打量着乔鲁诺。“我知道这很失礼,但是你能……”

乔鲁诺微微笑了下,状似随意地挥了下手,室内突然卷起一道猛烈的气流,蜡烛灭了大半。特里休小小地惊叫一声,骑士小队也不由地纷纷称奇。

“这真是,咳,这真神奇,”托比欧激动地咳嗽起来,“抱歉。经过这么多事,你们一定又累又饿,我们坐下边吃边聊吧。”说着,他招手唤来仆从,吩咐道:“告诉祭司们在隔壁房间等一下,我们吃完饭就过去。对了,把我那瓶上好的葡萄酒拿来,书房里的那瓶,别拿错了。”

宴会上,公爵看上去兴致颇高,问了乔鲁诺好多问题,甚至有几分从前他尚未生病时的样子,然而当被询问其病情,粉红色头发的男人一声长叹。“唉,”他一边示意仆从给众人斟酒,一边失落道:“我也不知道到底做错了何事,受到这般诅咒。只希望众神能予我些怜悯,让我能安稳度日……而不是现在这个样子,这点微不足道的力量,连骑在马上都困难,又如何去征服临近的城镇呢。”他前言不搭后语地喃喃道,盯着桌面,视线却又没有聚焦,神情诡异得很。

“父亲,您在说什么啊,”特里休的语气里半是担忧,半是责怪,“怎么突然提起其他城镇?我们从来不会无故挑起事端。”她不安地在椅子上扭了扭,“您是不是……又看到幻象了?”

乔鲁诺正坐在她旁边,闻言伸手轻轻碰了下女孩的手背。“别担心,”他轻声安慰道,“待会我们就去找祭司,大家在一起,总会想出办法来的。”

特里休因这触碰而缩了下,但脸上的表情却缓和了一些。谢谢,她的嘴唇无声地说道。而在长桌另一端,托比欧却像丝毫没有察觉到这一切似的,仍盯着桌子发呆,直到一个仆从匆匆上前趴到他耳边低语数句,男人才身子一抖,回过神来。

“对、对了,我想起来,”托比欧望向乔鲁诺,“有件东西得请你帮我看看。我是说,如果你不介意的话?因为那东西和龙有关,我想也许你见过它。”

乔鲁诺点点头,随着公爵往外走,米斯达立刻起身跟上,见托比欧看向自己,他随意地笑笑,但并没有停下脚步。“介意让我也开开眼界吗?”

“当然不,”托比欧立刻答道,接着转头招呼布加拉提等人,“事实上,如果你们感兴趣,可以一起随我来。”

一行人走进一间宽敞的大厅,除了一张桌子上摆着一截折断的箭和几把椅子外,别无他物。几名祭祀站在房间内,朝公爵点头示意。

众人环视一圈,纳兰迦最先忍不住开口问道:“我们到底要看什么?这么根坏了的箭吗?”

托比欧没理会,而是突兀地问道:“没有能力,和拥有能力却不懂得使用,究竟哪一个更叫人无法接受呢?”

人们面面相觑,不知道公爵是什么意思。特里休讪笑着打破沉默:“父亲,快别说这些奇怪的事了。您是不是不舒服?如果您要休息一下的话,我们稍后再过来……”

托比欧却粗暴地打断了她的话,继续着话题,像是在询问他们意见,可又像是在自言自语:“没能力的确叫人恼火。过去的我便是这样。懦弱、胆小,总是反应不到点子上。‘他不适合做公爵’、‘他坐上那个位置只是因为身上流淌着维内加家族的血液,除了那些他什么也不是’,这样的窃窃私语总是伴随着我。尽管心知肚明,却无力反抗,那些冷嘲热讽的目光仿佛人的影子,时时处处跟在身边。所以我知道,没能力是如何地叫人感到恼恨与挫败。但这个问题已经解决了。现在的我已经从过去的躯壳中解脱出来,战胜并丢弃了那个不成熟、不完美的。”

他踱步至乔鲁诺面前。“而有力量却不自知、甚至知道却不懂得使用,在我看来,更让人忍无可忍。这就像把利爪与魁梧的身躯赐予棕熊,它却只知道扒开树丛舔舐蜂蜜,让龙能够喷出焚烧烈火、翱翔天空,却被用来掳走一两个愚蠢的人类姑娘,就像给婴孩的脑袋中灌满诗篇,可他尚在咿呀学语,使娇弱的少女忽地开悟高超的决斗技法,然而她的胳膊纤细、连剑都提不起来!这是十足的浪费,不公平至极!众神也许瞎了眼,昏了头,总是把超凡的力量赐予荒蛮、未开化的野兽,而非真正具有智慧且懂得运用它的人。”他越说声音越大,情绪激动,脸涨得通红,全然不似之前温和、病弱的样子,看起来像换了个人似的,十分陌生。他淡褐色的眸子紧紧盯着乔鲁诺,意味深长道:“或许……是时候改变这一切了。”

米斯达听得脑袋发昏,直觉告诉他有哪里不对劲,正当他想上前一步将乔鲁诺拉开时,一股巨大的晕眩感袭来。他踉跄一步,勉力站稳,心中升起巨大的惊愕。

“米斯达……乔鲁诺,小心!”布加拉提的惊呼在耳边炸开。

米斯达连忙望去,乔鲁诺的胳膊正挡在胸前,上面有一道又深又长的口子,对面的托比欧则把玩着手里的断箭。

“乔鲁诺!托比欧,你要干什么?”米斯达大叫道。他咬紧牙关想冲过去把乔鲁诺拽到自己身后,但膝盖却愈加发软,连半步都难以迈出。“你敢伤害他——你敢碰他哪怕一根手指头,我要叫你好看。”

“公爵…托比欧,快住手!”布加拉提也厉声道,“你发过誓,不会伤害乔鲁诺的。快把武器放下,否则——”

“否则怎样?你打算怎么阻止我?”他的话被托比欧的大笑打断。“拜托瞧瞧自己吧,布加拉提,米斯达,你们恐怕都无法走到我面前,那瓶酒里的药剂足够放倒一只大象。”

正如他所言,尽管怒不可遏,布加拉提却无法动弹一步,靠着和阿帕基相互搀扶着才勉强站立。其他人也没好到哪去。福葛不得不弯腰抓着纳兰迦,后者双眼紧闭,已然不省人事,而金发男人自己亦膝盖颤抖,难以支撑。特里休则跌坐在地上,似乎给吓住了,只瞪大眼睛,惊惶地望着这一切。

“你这狗娘养的,”米斯达又急又怒,破口大骂道。他一边大叫着乔鲁诺的名字,要他赶快逃走,一边踉跄地拖着步子想过去,然而双腿仿佛牢牢固定在地板上,沉重而不听使唤。

“别急啊,米斯达,”托比欧低沉的声音响起——他现在听起来一点也不像曾经那个心软得连一只小鸟都不愿意伤害的公爵了,在那张熟悉的脸上露出了陌生的残酷神情,带着轻蔑与嘲笑,“放心,我发过誓,不会挖走他的心脏的。我一向说到做到。”

米斯达连朝他吐口唾沫的时间都没有,他一心只想赶到乔鲁诺身边去,挡在金发男人和那杂种之间。“乔鲁诺!”他大吼道,“你聋了吗?我叫你赶紧变成龙飞走啊!”

“我试过了,”乔鲁诺脸色有些发白,但语气仍极力保持镇定,他紧紧盯着托比欧手里的箭,没注意一滴血正从他被划伤的手臂处滑落。“米斯达,我没法——”

托比欧看着那滴血落在地上,面容扭曲成一个得意的笑。“太迟了。”

从血滴溅落处,地面刷地一下亮了起来,一些晦涩难懂的字符与诡异的花纹将乔鲁诺围在中间。乔鲁诺反应极快,趁符文未完全形成便举步向外冲,但刚迈出一步,像被重拳猛击,他踉跄地跪倒在地上,身体颤抖不止。米斯达惊恐地发现,那种金色的光芒再一次地浮上龙的皮肤,但不同于上回那般缓慢延伸,此刻这些金色裂纹像狂怒的河流,四处冲撞,让乔鲁诺的皮肤像是破碎开裂的地表,四处翻滚着灼热噬人的岩浆。

“乔鲁诺!”米斯达急忙往前,却绊倒在地上。他抠着地砖缝隙,手脚并用地往前爬,全然顾不上自己有多狼狈。“托比欧,你这卑鄙的杂种,你做了什么?”

祭司们开始吟唱,乔鲁诺身上的光纹愈发狂乱,男人弓起的背部痉挛似的颤抖,双手攥紧成拳,青筋暴起,鲜血与疼痛的呻吟从唇边溢出。“米斯达,”他嘶哑的声音不时地被痛苦的喘息打断,“去拿那…那支箭。这些咒文正在吸收我的能力。而出口,一定在那只箭上……绝不能让托比欧得到它!”

“聪明,”托比欧面无表情地拍了几下巴掌,“但正如我说的,太迟了。说我会预知未来吧,或称呼我为先知,当你们走进这建筑的那一刻开始,我便知道我迪亚波罗的胜利是注定的了。”

“你到底是谁?”一直蜷缩在角落里战战兢兢的特里休闻言惊叫起来。“你不是父亲…迪亚波罗是什么意思!”

托比欧——迪亚波罗——的回答是一阵令人毛骨悚然的笑声。“女儿啊,”他面露微笑,但眼神冰冷残忍,让特里休颤抖得更加厉害。“你很快便会知道这名字的意思了。不只是你,无数城镇的居民们,贵族与掌权者,甚至外邦蛮夷,在这片大陆上的所有人,都很快便会知道的。等我得到这份力量后,人们将臣服于烈焰下,恐惧獠牙与利爪,再不会有人胆敢直视我的双眼、挑战我的权威,他们将只懂得跪倒仰望,把我视与众神比肩。”

“做梦去吧,”米斯达恶狠狠地咆哮道。然而他的身体愈发沉重,阵阵晕眩感让他想吐,但男人按照乔鲁诺的话挣扎着向迪亚波罗移动。

迪亚波罗只是轻蔑地哼了一声,一脚踹翻了米斯达。“真可怜,”他看着黑发男人的眼神活像在看一只死掉的虫子。“白费力气。你还不如多看一眼你那只宝贝龙,说不定下次再见到就是在绞刑台上了。哦,对了,他现在已经不是龙了。”

在男人手上,金属箭头正闪闪发亮,而乔鲁诺身上的光芒正在逐渐褪去,像干枯的河道,金色裂纹变细、变淡。乔鲁诺的呼吸变得越发急促,像濒死之人挣扎着吸入最后几口气息,他的脸颊与嘴唇毫无血色,大滴汗水从额头滚落。

“不,不不不——!”米斯达艰难地朝乔鲁诺爬去。“动啊!可恶!”他的指甲已经抠的血迹斑斑,在漂亮冰冷的砖面上留下道道血痕,但身体却毫无反应,像陷入泥沼,动不了毫分。更可怕的是,他的感觉开始变得迟钝,眼皮不受控制地想要阖上。但乔鲁诺,乔鲁诺——

最后一丝光芒从乔鲁诺皮肤上彻底消失了。金发男人发出了一声近似哽咽的嘶吼,像受伤的野兽,虽已不再疼痛,但仍伏在地上,虚弱地喘着粗气。他抬头看向米斯达,苍白的嘴唇动了动,似乎在叫米斯达的名字,又似乎只是单纯的颤抖。米斯达没听清,他仿佛聋了,耳朵里只有一片嗡鸣声,就在刚刚,一个事实像是一记重锤砸得他晕头转向,强烈的愤怒与悲伤在心中撕扯翻搅,却被胸腔紧紧箍住,快要爆炸。

乔鲁诺再也不能飞了。

米斯达茫然地看向四周,潜意识里希望有人能走过来,把他拉起来,笑着告诉他这不是真的,这只是一场梦,而当他醒来,他还在那个孤岛上,和乔鲁诺躺在沙滩上,腿缠着腿,潮湿的沙子沾在身上,金发青年正一边笑着一边去够米斯达的手,亲吻他的手心。别生气啦,那人浅浅的呼吸打在米斯达的皮肤上,有一丝痒,现在我真的不能带你飞,但我保证总有一天我们会的

而那一天永远也不会来了。

“米斯达,乔鲁诺,小心!”布加拉提的吼声将米斯达拉回现实,但他的视线已经开始倾斜。他费力地抬头,看见迪亚波罗正用力把那支发光的断箭插入胸口,一阵红色的光芒从他胸膛处流向向四肢百骸,片刻之后,他长长地喘了口气,再睁开眼时,男人的瞳孔碎裂成奇怪的三角形,他随意弹了弹手指,布加拉提的身体被从地上卷起,猛地在墙壁上。男人剧烈地咳嗽几声,呕出一口鲜血。祭司们纷纷跪倒在地上,敬畏地低下头颅。

“这就是龙的力量么……”迪亚波罗自言自语道,又看了看匍匐在地的祭司,低沉的笑声渐响。“是啊,你们应该膜拜,”他傲慢地宣布道,“从现在起,我会与众神并肩,甚至超越他们——诸神只能在天上眺望,而我却是此界的主宰。去吧,你们便去告诉其他人,让他们都知道:帝王就是我迪亚波罗!”

药剂彻底生效,米斯达连唇舌都无法控制,他的诅咒给哽在喉咙里。迪亚波罗低头瞅了瞅他们几人。“至于这几个,”他拍手叫来几名侍卫,“扔到牢房里去。等明天我们要进攻邻邦前,把他们绑在行刑场的柱子上。我会亲手将他们烧成灰烬,献祭给第一场必将到来的胜利。”

一片模糊中,米斯达看见迪亚波罗走向乔鲁诺。他心里尖叫着,但只有手指微微地颤动了下。

“瞧啊,乔鲁诺,”男人残忍的轻笑声是米斯达陷入昏迷前听到的最后一个动静,“我确实没有挖走你的心脏,不是么。”


米斯达醒来后的第一件事是大叫乔鲁诺的名字。“乔鲁诺!”他猛地坐起身,一下子有些眩晕。

布加拉提吓了一跳,“你感觉怎么样,米斯达?”

米斯达来不及回答,直到熟悉的身影走到近前,悬着的一颗心才稍稍安下。“我在这,”金发男人的脸色仍有些苍白,嘴唇上是深深的齿印与血痕,但声音却十分镇定。“还好么?”

米斯达一把抓住乔鲁诺的手,紧紧地攥着,像稍一松开男人就会被夺走一样。他点点头,又猛地摇了摇。不好,他想大喊,一点也不。但嗓子干涩至极,发不出声,他只是颤抖地吸了口气。

乔鲁诺任由他握着,又伸出另一只手,覆上米斯达的手背,轻柔的触碰使男人渐渐不那么紧绷了。他凝视着米斯达血迹斑驳的手指,目光一黯,“抱歉。”

米斯达花了好一阵才反应过来他在说什么。老天。一时间他喘不过气来。“我信错了人,我太蠢了以致于没意识到那是个陷阱,所以你…你被夺走了力量,几个小时后还要被绑在柱子上烧死。甚至打从一开始我就想要杀掉你,所以才有了那场滑稽的婚礼。……而你居然和我说抱歉?”酸涩涌上心头,米斯达又想哭又想笑,“就因为这些微不足道的伤口,因为你没法治好它们?可和你被夺走的东西相比,这又算的了什么呢。从来没人因为想要杀死你、想要挖出你的心脏而对你说声抱歉,可现在你却对我说……天啊,乔鲁诺。你是哪儿来的圣人吗?要不就是疯透了、傻透了。求求你把这话收回去吧,求你了,愧疚和痛苦快把我杀死了。”

“嘘,嘘,”乔鲁诺捧住他的脸。不知为何,男人眉间有隐约的怒气。“米斯达,别什么事情都往自己身上揽。是我决定要跟着你们来的,我自己做出的选择,我便要承担后果。别看轻我,米斯达。我不是什么易碎的物件。命运是将我撕碎了一两次,没什么大不了的,我会把自己黏好的。”他顿了顿,神色放缓,“……也别看轻你自己。我并不觉得你受的这些伤如何不值得一提,因为那给我带来的痛楚一点不比我自己受的伤少。”

米斯达转头把脸埋进乔鲁诺的手中,以掩盖自己发烫的眼眶。说这话时,乔鲁诺的语气生硬,丝毫不像在安慰人,可奇怪的是,米斯达内心的痛苦却渐渐地减轻了。当听到乔鲁诺承认米斯达在他心中的份量时,黑发骑士甚至感到了一丝苦涩的欣喜。他就着这姿势亲了亲乔鲁诺的手心。

乔鲁诺微笑起来,对他眨眨眼。“再说了,或许我觉得‘抱歉’是因为我失去了一个亲吻你的好借口。”

米斯达真正地大笑起来。“或许你根本不需要为亲吻我找借口,”他抽抽鼻子,边咧嘴边慢慢倾身向前,“况且这里只有你,我……”

“还有纳兰迦,”纳兰迦说。

米斯达差点向后翻倒在地上。“纳纳纳兰迦!”他结结巴巴地尖叫道,“你什么时候——哦嗨,福葛,阿帕基,哇哦,还有布加拉提,见到、见到你们可真高兴。”

布加拉提挑起一边眉毛。“我以为你至少能发觉我在,毕竟是我把你叫醒的。”谢天谢地,他没有对刚刚那一幕发表任何看法。

而相比之下,福葛的评论就要一针见血得多,“我倒是不觉得咱们在牢里见面有什么可高兴的,但就事论事,米斯达,刚刚表白那段还是很感人的。虽然在那之后你发情的样子有些猥琐。”

“米斯达还哭了哦!”纳兰迦在眼睛旁握拳摆出哭哭脸的样子。

“我不是——我没有——下地狱去吧你们!”米斯达涨红着脸,恼羞成怒地嚷道。他突然觉得大家一起烧死算了,至少这能让这群混蛋忘记刚刚的事。

“好了,”阿帕基站起来打断了他们。“先别闹了。我们来想想接下来怎么办。”说着,他招呼众人聚集在昏暗牢房里唯一的破旧木桌前,米斯达注意到,小队成员们自动给乔鲁诺留了个位置,布加拉提还在乔鲁诺加入后,拍了拍男人的肩膀。

目标已然十分清晰:1. 从牢房逃走;2. 阻止迪亚波罗。然而哪个都不是易事。

正当他们思考对策时,牢房门口传来脚步声,守卫们领进来一个身着斗篷的人,手中端着一截短蜡。待守卫离开后,那人才掀开宽大的帽兜,忽闪的烛光下一头红发似火。

“特里休!”纳兰迦失声叫道,立刻被福葛拉了一把,放低了声音。“你怎么……?”

女孩从斗篷下拿出一瓶酒。“我告诉他们,父…迪亚波罗认为公开处死你们太显眼了,所以派我来骗你们喝下毒酒,伪装成病死的样子,偷偷处理掉。我想好了,待会你们假装中毒昏迷,趁守卫来时,就打昏他们,换了衣服逃走吧,”她一口气说道,显然已经想过好几遍,所以神色才如此镇定;然而所有人都听得出女孩正设法藏住声音里的一丝颤抖。

布加拉提皱起眉头。“那你呢?”

“我没事,他不知道我偷偷溜了出来。再说了,就算…我也是他的女儿。他不会对我怎么样的。”特里休摆摆手,勉强笑了下。米斯达这才发觉女孩的脸色有多苍白,昏黄的烛光在她的眼睛下刻出两道阴影,似乎不久前她才停止哭泣。

乔鲁诺也发现了。“特里休,”他柔声说,“谢谢你做的一切。但这太冒险了,你不能用自己的性命做赌注。待会你和大家一起出去,在外面找个地方躲起来,离迪亚波罗的住处越远越好。”

米斯达敏锐地发觉金发男人话里指代的不包括他自己。“你打算做什么,乔鲁诺?”

布加拉提却听懂了。黑发男人凌厉的眼神射向乔鲁诺。“你是想——”

“——去阻止迪亚波罗,是的。”乔鲁诺的语气十分平静,但神色坚定。

两人的目光对视在一起。半晌,一抹同样的决心出现在布加拉提的眼睛里,“我也一起。”

一时间没人说话。尽管在众人心中已隐约察觉到这会发生,但……

“你疯了?!”福葛率先叫起,不敢置信道:“那可是——那可是龙!”在他身旁的纳兰迦一言不发,面露犹豫。而阿帕基脸上依旧波澜不惊,只朝布加拉提点点头。米斯达则咧开嘴。

特里休脸上仅剩的一点血色也消失殆尽。她双手攥拳,止不住颤抖,咬牙怒道:“我来救你们,不是为了叫你们再去送命的!你们怎么能、你们——”她声音哽咽,颤抖着吸了口气,再也说不下去了。

“特里休,”乔鲁诺轻轻叫道。“我们并不是浪费你的好意。你冒着如此大的风险救了我们,我很感激,而我想让你的付出变得更有价值。迪亚波罗极度危险,现在又得到了能力,他将撕毁的远不止几个人类、几间房子那么简单。”

特里休的目光垂在地上。“我明白,”她小声说,“但我只是不想你们任何一个人再陷入危险了。包括你,乔鲁诺。虽然才见面不久,但我觉得…你很好,而且米斯达看上去对你喜欢得要命。我同样也不希望你受伤。”

“我不能保证这个。对不起,特里休,但我不能骗你,极有可能我们会受伤,从现在开始的每一步都是险境。但即便如此,还是要去。”见特里休神色怔忪,乔鲁诺微笑起来。“别生气啦,好姑娘。毕竟,我也想像你一样勇敢。”

“我……”特里休的头垂得更低,涩声道:“我一点也不勇敢,乔鲁诺。那家伙夺走你的能力时,我就坐在那儿看着。我没喝那酒,本是能动的,但我害怕得要命,怕受伤、怕死,腿一点力气也没有。哪怕我有一丝勇气,也会站起来去夺那箭……然而我只是蜷缩在角落里发抖。”

“那你现在又为什么来救我们呢?”乔鲁诺轻声问。

“我不知道!”特里休猛地抬头。“我不——我也说不清。就好像我没在控制我的脚,它却自动带我来到这里,像我尚在犹豫是否要背叛父亲,可我的嘴却自然地说出了那些话,去骗过那些守卫、去叫你们赶快逃跑。直到现在,我的心依旧砰砰跳的厉害。我想这称不上勇敢……或许我只是一时莽撞。”

“特里休,”乔鲁诺认真地看着她。“有些时候,当我们第一次面对可怕事物却仍能保持冷静,或许出于莽撞,亦或无知——我们只是不害怕*。然而,当你见识过那些事物的可怕之处、深知它令人胆颤的缘由后,你很害怕,却仍选择面对它,如果这都不叫勇敢的话,那我就不知道什么才是了。”

短发女孩的脸上终于有了一丝血色。她飞快地擦了擦眼睛,对黑发骑士说:“米斯达,你的龙很会讨女孩子喜欢哦。”

米斯达的回复是大大咧咧地一鞠躬,“但你也说了,这是我的龙。”乔鲁诺则一直笑眯眯地看着这一切。

“那么,”气氛缓和后,布加拉提清了清嗓子,对小队众人道:“正如我之前所说,我同乔鲁诺要去阻止迪亚波罗。我不会以队长的身份命令你们一起,也不会以朋友交情来拜托,就像乔鲁诺讲的,这是我自己的决定,便要由我自己来承担。”

然而他话音落下不久,阿帕基便走到他身旁站定,像是无声的支持。面对布加拉提的灼灼目光,长发男人假装随意道:“反正我也没别处可去。”

“……我也去!”像是被这话触动,一直犹豫不决的纳兰迦突然抬头叫道。

但布加拉提坚定的眼神中第一次露出少许犹豫。“纳兰迦,我不想你只是为了跟着我才——”

“不是的,布加拉提!”男孩急切地打断了他,用力摇摇头。“我被赶出家的时候,是小队收留了我,你们就是我的家人。布加拉提,这不是为了你,而是为了我。我要和我的家人们在一起,”他挺起胸膛,“这是我自己决定的。”

未及布加拉提回话,福葛率先拍了男孩后背一巴掌。“行了,别耍帅了,”他沉着一张脸,“有这个精神劲儿不如赶紧想想咱们接下来怎么做。”见大家都盯着他,金发青年不耐烦地翻了翻眼睛:“可不是说我觉得你们打算反叛公爵这事很明智啊——就凭我们几个人要干掉一只龙,这简直荒唐透了。”

布加拉提微笑起来,立刻投入到计划商议中。乔鲁诺偷偷朝米斯达投去似笑非笑的一瞥,后者自然而然地站到他身边,拖着懒洋洋地调子道:“我还以为有些事就不必问了。”

“比如什么事?”乔鲁诺压低嗓子,吹出的气流打在米斯达耳垂上。“亲你吗?”

米斯达立刻一把将男人推到老远。“……当然,也不是所有事都不必,”他瞪着乔鲁诺,示意后者消停点,至少别在所有人正绞尽脑汁地避免几小时后被烧死的情况下四处调情。

但显然布加拉提有不同的看法,因为男人说:“集中注意力,米斯达,别含情脉脉地看着乔鲁诺了。等一切结束后,我会放你几天假的。”

再一次,米斯达觉得被绑在柱子上烧死也许并非那么难以令人接受。

他们想了很多对策,甚至包括再召唤一条龙来。“可以一试,”乔鲁诺说,“唱那首歌就行。没有仪式或花楸果也没关系,后者只是因为看起来像血,更能吸引龙的注意力。”

“等下,”米斯达突然打断道,“那他妈的裙子呢?记载上说必须穿着新娘服饰。”

乔鲁诺朝他抱歉地笑了笑。

第三次——希望不要有第四次了——米斯达觉得不能总等着迪亚波罗动手,他开始盘算他把特里休的蜡烛抢过来点燃自己的可行性。

“对了!”特里休忽地叫起来,“差点忘了,我把这个偷出来了,不知道能不能派上用场。”女孩在斗篷口袋里摸索了阵,掏出来一个小巧的金属箭头,正是迪亚波罗用来刺伤乔鲁诺的那个。

“我们可以用这个把龙的力量从迪亚波罗身上再转回给乔鲁诺,”布加拉提说。

“没错。”乔鲁诺接过箭尖,若有所思地打量了一阵,又问特里休:“你有带匕首之类的东西吗?”

“只有一柄小的,”特里休解下来递给他,“怎么?”

“以防万一,”乔鲁诺看着米斯达微笑道。“我有一个备用计划。”

特里休夸张的尖叫顺利引来了守卫。她对守卫们使了个眼色,让后者去搬小躺在地上人事不省的小队成员。这些可怜虫们还以为自己在配合执行公爵的密令,下一个瞬间就被纷纷敲晕,换下衣服。

天际已微微发白,几人匆匆奔出牢房后兵分两路。按照计划,布加拉提等人去寻武器与人手,而乔鲁诺和米斯达则溜回迪亚波罗的住处。最理想的状况是,他们成功地将男人引入咒文圈,叫他失去能力,甚至不需要等布加拉提支援;而最糟的是,所有人不得不陷入一场实力悬殊的恶斗。

特里休带着乔装成守卫的二人飞快地走过回廊。她亦决心帮忙,但心里仍有些惴惴不安,仿佛自己所做的一切都被人窥探无余。藏有咒文的房间就在眼前,女孩深吸口气,努力不让双手显出颤抖,然而推开大门的一瞬间,她便看见房间正中站着那个熟悉却又陌生的身影,一下子僵立在门口。

是迪亚波罗。米斯达呼吸一滞,立刻尽可能地将脸藏在头盔的阴影下。一旁的乔鲁诺也瞬间绷紧了身体。

或许是侥幸,红发男人的视线随意地扫过他们低垂的头,又落在特里休身上,似乎并未发觉异常。“你起得真早,特里休,”他朝她招招手,“还是说…你根本没睡?”

特里休勉强挤出一个笑容。“我睡不着,”她努力保持声音平静,“毕竟发生了这么多事。一想到过会儿我们就要进攻其他城镇了,我有些,有些紧张。”

“有这份力量在,没人能阻止得了我,”迪亚波罗大笑道,但眼神里并无笑意。“不过谨慎些总不是坏事。”他一边在房间里踱着步子,一边盘算着进攻计划,特里休见他恰巧停在距离符文一步之遥的地方,心提到了嗓子眼。她和乔鲁诺、米斯达隐秘地交换了一个眼神,悄悄走至迪亚波罗身后,打算趁男人不备,将其推入圈中。她的右手藏在背后,握着那枚箭尖,乔鲁诺不知从哪找了块木头,削成箭杆,使她更方便施力。

“特里休,我的女儿,”正当她要抬手时,迪亚波罗突然叫道,“你说,为什么有些人明知结果如何还总要做一些无谓的反抗。”

特里休心里咯噔一声,慌忙背过手,强作镇定答道:“这……我也不知道。为什么突然问这个?”

迪亚波罗转身盯着女孩,仿佛他才是那个在等待答案的人。米斯达偷偷抬头瞥见男人毫无表情的脸,完全无法猜到对方在想些什么,而正因如此,才格外令人毛骨悚然。他身子微微弓起,打算事情稍有不对,就冲过去拉开特里休。

然而几秒钟后,迪亚波罗却轻描淡写地终止了审视。“没什么,只是我早些时候向邻近的城镇发去了招降的书信,但被他们拒绝了。总是有一些愚蠢而不自量力的人觉得自己能改变什么,但注定的命运谁也无法违抗,等待他们的下场也只有毁灭*。特里休,你说呢?你还好吗,我的女儿,你出汗得厉害。”他意有所指的目光擦过女孩的额角,一滴汗珠正滑入她的鬓发。

“只是……有些热。”特里休矛盾至极。他知道!他全都知道!她的内心在尖叫不止,然而眼前所见的一切——男人随意的站姿,平静的脸色,言之凿凿的话语,似乎却在告诉她,他只是一心沉醉于征服外城的计划。

“嗯。”迪亚波罗不在意地点点头。“再过几个小时,等天彻底亮后,我们就朝邻镇进发。特里休,我亲爱的,不给你的父亲一个祝福的拥抱么?”他朝女孩微微一笑,张开双臂。

特里休一怔,那微笑不可避免地让她想起男人还没有被邪恶侵占时的样子,使她心中一酸;但随即她便回过神来,攥紧了藏在身后的利箭,朝迪亚波罗走去。等足够近的时候,她想,我便划伤他,再将他推入咒文,就万事大吉了。

然而特里休刚一走近,未及抬手,迪亚波罗高举着的手臂猛地挥下,啪地一声,重重地给了她一个耳光。女孩被打得栽到在地上,嘴角顿时流出鲜血,耳朵里嗡鸣一片,箭也掉在一旁。

“特里休!”米斯达大叫一声,和乔鲁诺一起冲上去,迪亚波罗挥手掀起一阵强风,二人被掀翻撞在墙壁上,半天爬不起来。

“你们以为能瞒过我,就凭这等拙劣手段?不自量力的蠢货。还有你,”迪亚波罗抓着特里休的领口,揪在半空。“你这婊子,”他恶毒地咒骂着自己的女儿,“你背叛了我,和这些肮脏的蝼蚁们一起对付我。”

女孩被勒得面庞涨红,拼命蹬着双脚,指甲抠进男人的手臂,却丝毫不起作用。尽管如此,她的嘴唇在微微颤动。“你说什么?”迪亚波罗侧耳凑近,顷刻间暴怒起来,“你竟然在唱歌召唤龙!你以为那就能阻止我?”

他一把将女孩甩开,后者砰地撞在刚爬起的米斯达与乔鲁诺身上,三人跌作一团。紧接着,红发男人卷起房间里的桌椅摆设,一股脑地掷向他们。米斯达连忙抱着特里休翻滚躲开,尽可能地护住女孩,自己后背上则挨了重重地一击,疼的他险些叫出来。乔鲁诺看准空隙一跃而起,向地上的箭飞奔而去。

“白费力气,”迪亚波罗哼了一声,一阵疾风袭向乔鲁诺,把他卷起在半空中,狂乱的气流绕着他周身急速飞旋,使他一时间无法呼吸,四肢给强大的风压禁锢着,撕扯着,动弹不得。

“乔鲁诺!”米斯达捡起半根折了的椅子腿冲过去,可迪亚波罗只是弹了弹手指,乔鲁诺便像一颗被扔出的石子砸向米斯达,将他撞翻在地。

“米斯达,你怎么样?”乔鲁诺咳嗽数声,尚未喘匀气,立刻撑起身去扶米斯达。米斯达看着他,一股鲜血正从金发男人的额角流下,颧骨也擦破了,破碎的衣袖下露出红肿的手臂,不知是给什么砸的,上面还有数道划伤,正地汨汨冒出血来。米斯达自己也没好到哪里去,脊背剧痛难忍,稍有动作便像骨头要裂开般地疼。他被乔鲁诺撑着艰难站起,咬牙看向迪亚波罗,心中却渐渐升起一股绝望。龙的力量过于强大,他们无法抵抗。先前在乔鲁诺身上时并不觉得,因为那时乔鲁诺并未刻意伤人,但迪亚波罗不同,这杂种不会对他们丝毫怜悯。他们甚至连接近他都做不到,又何谈阻止他、击溃他,而对方却只要挥挥手指,就能轻易地将他们撕成碎片。米斯达喃喃念着众神的名字,祈求奇迹发生——难道真如迪亚波罗所言,结局已定,无论自己和乔鲁诺做什么也无法改变了吗?

然而,仿佛还嫌不够糟一样,迪亚波罗轻蔑的目光扫过他们站立不稳的模样,傲慢地宣布道:“是我赢了。再没有人能够阻止我了!”话音刚落,赤红色的裂纹从男人胸前蔓延至全身,他的皮肤皲裂开来,化成一片片黑色的坚硬鳞甲,泛出金属的光泽,手臂延伸成骨架与薄膜组成的巨大双翼,双脚早被锋利的爪子替代,背部隆起,脖颈拉长,喘息间,口鼻处冒出阵阵黑烟。

“糟了,”乔鲁诺叫道,“快趴下。”

一道烈焰几乎贴着他们的头顶擦过,空气中满是硫磺和烧焦的味道,热浪瞬间席卷了屋子。巨龙发出一声震耳欲聋的咆哮,翅膀掀起狂风,轻而易举地撞破屋顶,飞了出去。不一会,尖叫与哭喊声骤然而起。

“该死!”米斯达扶起特里休,所幸女孩只是脚扭了,除此之外没受什么伤,“乔鲁诺,我们去找布加拉提会合。”

乔鲁诺在砖石碎屑里找到断箭,便同米斯达搀着特里休往外赶,一出大门便被眼前景象惊呆了。昔日美好平静的城镇变成一片焦灼惨烈的火海,四处散落着碎木与残石,阵阵黑烟从房屋断垣处冲出,火光灼人,人们在街上胡乱跑着,相互撞在一起,不知往何处躲藏,女人的尖叫,孩子尖锐的哭喊,货物翻倒与牲畜的嘶鸣响作一团,而在一切混乱之上,是那只龙发出的阵阵咆哮,像骇人的雷声在空中炸响。它伸长利爪,横冲直撞,掀下房顶或马车,合着火球一同甩向不远处的一栋建筑。

“是布加拉提!”米斯达惊呼道。在龙攻击的间隙,几个熟悉的身影从房屋转角处探出,布加拉提站在最前面,正带领众人展开反击。男人脸上尽是泥土与血迹,怒吼却丝毫未减弱半分。在他身后紧跟着福葛与纳兰迦,纳兰迦的腿似乎伤了,使得他的重心明显地歪向一边,福葛的盔甲碎了,从缺口处露出焦黑的衣服残片,像是被火烧过,但二人不停地搭箭射向迪亚波罗,在巨龙的怒吼下半步也不肯退缩。在他们后面,阿帕基正大声指挥人们疏散,以米斯达敏锐的视力,很难不注意到血正顺着长发男人的手指滴在地上。

“攻击腹部!”布加拉提大吼道,小队成员纷纷调转箭头。然而迪亚波罗却立刻察觉,盘旋着飞回自己的堡垒,伏在屋顶上,只露出坚硬的脊背。它仰起脖颈,喉咙鼓胀,一团烈火骤然砸向布加拉提等人,小队不得不连忙撤回建筑后,地上墙上遍是焦痕与未熄的火焰。

“他们伤不到它,我们得去帮忙把那杂种引下来。”米斯达焦急地等待,见火势稍减,便要跑去支援小队,却被金发男人拉了回来。

“那太冒险了,况且迪亚波罗一向谨慎狡猾,未必会上当,”乔鲁诺呼吸急促,但表情十分冷静,“还有个办法,但布加拉提他们需要继续呆在那,吸引龙的注意力。”

“我去通知他们,”特里休说。“我身形又小,对地形也熟悉,我从巷子绕过去,迪亚波罗不会发现的。”

米斯达有几分担心,“但是——”

嘶啦一声,女孩利落地撕短裙摆,轻便地跳了两下,对着米斯达目瞪口呆的脸扬了扬下巴,“但是什么?”

两人对视半秒,蓦地都笑了。米斯达飞快地抱了她一下,“注意安全,特里休。”

“我会的,你们也是,米斯达,乔鲁诺,不管你们要做什么,安全回来。”说完,女孩跑远了。

“说吧,我们要去干什么惊天动地的事,”米斯达斜睨着乔鲁诺,“你放心让特里休去报信,就说明了我们要做的事情比那要危险得多。”

金发男人点点头,目光如炬,“米斯达,我们去屋顶,绕到它身后去。”

“……你真是疯了,”米斯达咋舌道,但他弯腰寻了顶头盔扔给乔鲁诺,又给自己找了把趁手的剑,咧嘴笑起来:“不过你今天走运,小子,我不晕高,也不怕龙。”

“和你在一起的每一刻我都感觉到幸运,”乔鲁诺扬了扬嘴角,很快又正色道,“走吧,米斯达,我们去对付那只龙。”

两个人蹑手蹑脚地爬上屋顶,龙正背朝他们盘踞在一侧,和他们之间隔着一个大洞,正是先前它飞上来时撞开的那个。它不时地弓起身子,朝布加拉提等人的方向发出阵阵怒吼或喷射火焰,侧腹时而贴在石砖上,时而暴露在外,虽然仍覆盖了一层薄薄的鳞甲,但已然可以被利刃造成伤害。

米斯达对乔鲁诺作了个手势,打算从两侧包抄,但想要悄声绕过屋顶的破洞并非易事,四处都散落着碎掉的石砖,踩上去不仅容易惊动敌人,而且还站不稳,两个人小心翼翼地选择着落脚点,尽可能地放轻步子,希望四周的嘈杂能够帮忙遮掩。在再一次向地面喷射火焰后,龙忽然晃了下尾巴,米斯达连忙侧身躲避,虽未被碰到,但不慎踩上了一块碎石。仅仅是轻轻一声脆响,下一秒龙的尾巴猛然拍来。米斯达就地一滚,将将避开,破碎的石块把他的脸划出个口子,血淌下来,狼狈至极。

“你以为我为什么选择呆在这里,”迪亚波罗冷笑道,“这些破烂可以提醒我是否有卑鄙的老鼠偷偷摸摸地接近。”

趁它看向米斯达的方向,乔鲁诺手持断箭朝薄弱的侧腹扑了上去,龙却灵巧地一歪身子,金属箭头划在其背部,只在坚硬的鳞片上留下一道浅痕,并未造成伤口。见龙要反击,乔鲁诺反应极快,迅速翻上龙背,努力伸长胳膊,想要刺中鳞片较少的咽喉部位。察觉到他的动作,迪亚波罗暴怒地大吼,剧烈地摇晃身体,扑腾着翅膀在屋顶上翻滚,试图把他甩下来。乔鲁诺找不到抓手的地方,只得死死抠着龙翅膀与后背连接处的凸起,他先前那些伤口尚未愈合,再加上此时撕扯,更崩裂开来,身上血迹斑斑。

“坚持住,乔鲁诺!”米斯达刚向他们跑了两步,就不得不后退以避开龙吐出的火焰。没过多久,随着又一次剧烈摇摆,乔鲁诺脱手了,下一秒,他被迪亚波罗的翅膀狠狠击中,猛地向屋檐外飞去。米斯达来不及叫喊,猛扑上去抓住了他。乔鲁诺半边身子悬在空中,仅靠两只胳膊支撑在屋顶边缘,岌岌可危。

“我抓住你了!”米斯达的手死死抓着乔鲁诺的衣服,简直要抠出洞来,手背上青筋暴起,汗水划到眼睛里,牙齿咬得生疼,他半点也不敢放松,“别松手,我这就拉你上来——”

“米斯达!小心!”乔鲁诺突然惊慌大叫,声音都走了调,“快闪开!”

一道灼人的热浪从身后袭来,米斯达来不及多想,往前一扑,然而在气流的推助下,他去得太远了,想要停下时已经——

“不!”一阵浓烟过后,原先米斯达所站立的地方一片焦黑,乔鲁诺上半身趴在屋檐边缘,却不顾危险地扭头望着地面方向,声音嘶哑破碎:“米斯达——!”

“真可怜,从这么高的地方掉下去,恐怕要摔成一滩肉酱了。”迪亚波罗啧啧道,语气里却满是残忍的愉悦。他收拢翅膀,站在原地,傲慢地打量着乔鲁诺,“不过,我不得不赞扬你们一下,你们确实还是给我造成了一些麻烦的……但无论如何,惨败的命运已定,你们这些人也不过是垂死挣扎罢了。”

乔鲁诺面无人色,扒在屋顶边缘的手指已经抠出了血,关节发白,还带着微微的颤抖,显然在咬牙硬撑,整个人已经摇摇欲坠。但男人抬头瞪视着迪亚波罗,目眦欲裂,怒火仿佛比龙的吐息更加灼人。“你这渣滓,”开口时,他的声音却异常冷静,同时,手臂像是支撑不住似的往胸前缩,“你只敢站在那里喋喋不休你那套歪理,却不敢往前一步。也是,你不过是个靠偷走别人的力量的垃圾罢了。”

“闭嘴,”迪亚波罗眯起眼睛,爪子踩在石砖上微一用力,几块石块瞬间四分五裂。“这力量已经属于我了,光是看见它的威力,人们就会颤抖着跪下。你现在也不过是过过嘴瘾罢了,几分钟——或是更快,你就会摔成肉饼了。”

“瞧啊,你甚至还为那根本不属于你的力量沾沾自喜,真可悲。”尽管乔鲁诺才是那个命悬一线的人,但他看着迪亚波罗的眼神里充满了轻蔑与不屑。“没有它你什么也不是,而且就算你现在变成这幅模样,你依旧怕死得要命,当你以为我要划伤你的喉咙时,你尖叫得滑稽极了——那是我听过的龙能发出的最可笑的声音了。在心底里,你依然是那个懦弱无用的胆小鬼。”

“我叫你闭嘴!你这杂种!”迪亚波罗控制不住大声咆哮起来,“你胆敢这样说我?!我已经战胜了过去,战胜了你们所有人,才成为了现在的我!而你——现在的你不过是个弱小又可怜的人类罢了,连保住自己的小命都困难,居然敢如此轻蔑我!”

“因为你确实不值一提,”乔鲁诺继续激怒他,“看看你自己吧,因为害怕布加拉提他们射出的箭,你就躲在这屋脊上瑟瑟发抖;面对我的这些话,你也只是像座无用的石像一般站在那,甚至都提不起勇气走过来和我决斗。”他越说越快,语调越来越激昂,对着龙大吼道:“来啊!迪亚波罗,过来!我会打倒你——我会为米斯达复仇!”

迪亚波罗刷地展开翅膀,举步向前。骤然间,狂风四起,吹得乔鲁诺的身体更加摇晃。龙显然盛怒至极,分不清是在说话还是怒吼:“你这混账,我要把你——”

忽地,风停了。迪亚波罗停下了动作。他那双诡异的碎裂着的眸子谨慎地打量着乔鲁诺的表情,一边若有所思地收拢了翅膀,一边自言自语道:“不对…不对……你没上来。你趴在那坚持了那么久,说明你不可能是没力气——既然你有力气,还口口声声说要找我报仇,为什么你不爬上来?你反而一味地挑衅我、激怒我,千方百计想让我失去理智,向你冲过去。你到底在计划什么?”他的视线移到乔鲁诺收紧的手臂上,厉声逼问道:“你手里是什么?!”

乔鲁诺抿紧嘴唇,眼睛里闪过一丝惊慌。

迪亚波罗立刻明白过来。“是陷阱!”他怒气更盛,却也愈发得意,“你以为能骗我过去,乔鲁诺.乔巴拿?别做梦了,我再说一遍,无论你如何费尽心思,无论你耍什么花招、用什么手段,我迪亚波罗依旧是赢家,只有这一结局无法改变!”

迪亚波罗一边大笑着一边后退,“我半步都不会走近你,我会远远地烧死你,就像——”

然而他的话却没能说完。他的身后不远就是屋顶大洞,巨大的爪子踩在破碎的洞口边缘,饱受摧残的石块承受不住龙沉重的身躯,哗啦一声纷纷碎裂,迪亚波罗瞬间重心不稳,向后栽去,他心里一惊,连忙翻身侧倒,易受攻击的腹部暴露在外。

“就是现在!”乔鲁诺大吼道。

从他身后飞快地爬上来一个人影,正是米斯达。先前他为躲避火焰,也跳下屋顶,挂在乔鲁诺身上,没让迪亚波罗发现。听到乔鲁诺一番“表演”,他立刻明白了对方的打算,便耐心等待,直到刚才听到乔鲁诺大喊,才踩着男人的肩膀爬上来。他脚一落地,便迅速朝迪亚波罗冲去,挥动利剑刺向龙的腹部,只一下,便可以看到血珠从伤口中滚出,虽然不深,但已然够了。乔鲁诺随后跟上,将断箭用力插进那道伤口,连箭杆都埋了进去,迪亚波罗嘶声嚎叫,痛苦地翻滚。

“你以为只有你会利用地形吗?”乔鲁诺的视线扫过使迪亚波罗踩空的那片碎石带,淡淡道。

“你——你是故意的!”男人嘶吼道,“你一早就打算让我后退摔倒!你算准了我会生疑而不敢接近,你,你这个——”

龙又发出一声暴喝,竟然翻身站了起来。“竟然让我这样狼狈,不可饶恕!”他毫不在意身上还插着箭,一心只想碾碎乔鲁诺和米斯达,“你们觉得这样就能阻止我了?愚蠢至极。就算我被箭划伤了又怎样!我又不站在那该死的咒文里,你们依旧对我无可奈何。”

“是么,”乔鲁诺蜷起嘴角,语气平静,“所以你只注意到了箭头么。”

“什么——”迪亚波罗本打算挥动翅膀袭向两人,却惊讶地发现他的翅膀在渐渐变细、缩小,身上坚硬的鳞甲像融化一般,逐渐褪色变软,恢复成人类皮肤。他庞大的身形像是漏气的气球般迅速地坍塌下去,尖叫着恢复成人形。“怎么会——不、不可能!”

“居然真的管用,”米斯达盯着那根连着箭头的木杆,又惊讶又有些好笑对乔鲁诺道:“本来是打算用它来对付你的,没成想倒被你用来对付别人了。”

“他自作自受,”乔鲁诺盯着迪亚波罗抽搐挣扎,语气中流露出淡淡厌恶。

“不不不不!我要宰了你们,我——停下!快停下!可恶啊啊!”迪亚波罗惨叫着翻滚不止,离屋顶的破洞越来越近。

“喂,你——”米斯达刚想出声,但已经太迟了。迪亚波罗一个翻身从洞口掉下去,随着一声惨叫,他重重地落在之前和乔鲁诺等人对峙的大厅里。他的腿摔折了,但所幸性命无忧,鲜血从腹部被箭划伤的伤口处滴落在地面上,一道光芒骤然升起。迪亚波罗奇怪地低头看去,闪闪发光的咒文将他层层圈起,无路可逃。

“哦,该死。”他说。

霎时间红色的裂纹包裹了他,然而光芒中还浮动着一道浓雾似的黑影,诡异至极。米斯达趴在洞口边张望,托比欧确实是被附身了,那团黑雾恐怕就是迪亚波罗的真实形态,连同龙的力量一起被吸出。然而那黑红交织的光纹又循着插在男人身上的箭尖重新回到他身体里,循环往复,男人趴伏在地上,浑身抽搐,同时被抽离与注入两股力量折磨着,痛苦至极,却无法打破这循环。

“这……他到底会怎么样?”米斯达紧张地盯着下方。

像是回答他的问话一般,那红光与黑影暴涨开来,似缠斗在一起,涌动碰撞的速度越来越快,让红发男人的痛呼变成阵阵拔高的惨叫。终于,啪地一声,作为连接器的金属箭头因无法承受而碎成几片,交织在一处的光芒与黑雾从男人的身体里倾泻而出,在半空中又盘旋了一阵,越变越淡,最终二者都消散在空气里。

“糟了,”米斯达连忙回头叫乔鲁诺,“如果那道光也消失了,你是不是就没法恢复力量了?乔鲁诺,我们赶紧下去看看。”

乔鲁诺的眼神稍稍黯了下,但依然安慰地笑笑。“好啊。不过万一恢复不了,你可别哭鼻子,米斯达。”

“哭鼻子?我?”米斯达哈了一声,故意瞪大眼睛,“你脑袋没摔坏吧?我为什么要哭鼻子,又不是我再也没法长出小翅膀来了。”

“可是每一次提到这件事你都是一副要哭了的样子,”乔鲁诺打趣道,一边朝前迈步,“我还以为——”

他的话戛然而止。他脚下的砖石多数都被龙吐出的烈火灼烧过,极度易碎,又经过适才激烈的战斗,再也承受不住,突然间四分五裂。时间仿佛忽然变缓,米斯达看着金发男人的身体像慢动作一般后仰,向屋顶边缘外倒去,心跳在耳边炸开,他甚至还来不及思考发生了什么,身体已经冲了出去。

“乔鲁诺!”

米斯达坠落着,却来不及害怕,他捞到乔鲁诺,一把拽过来紧紧抱在怀里。不知是怎样办到的,他居然抱着他在空中转了个身,让自己垫在下面,又将乔鲁诺的头按在胸膛里,伸出胳膊尽可能地护住了,一如那时候尚是龙形的乔鲁诺护住他一样。

众神啊,米斯达在心里拼命祈求,求你们不要这般残忍。我还有话要对乔鲁诺说,我想告诉他,我——

一阵剧痛袭来,他的意识陷入黑暗。


这一次,米斯达刚醒过来便布加拉提重重地咳嗽了两声,确保他清楚地意识到自己的存在。米斯达打量着四周,他正躺在一块还算干净的平地上,脑子仍有点浑浑噩噩的,许多念头一闪而过,但都不成型,仿佛断了的线头。见他醒了,小队成员们纷纷围了上来。

“托比欧公爵还在昏迷中,但据祭司们说,附身他的那家伙已经消失了,”纳兰迦抢在他开口前一股脑地说了情。“还有,你没什么大碍,只是些皮肉伤,一只龙救了你。。”

“龙?”米斯达迷茫地问。“什么龙?乔鲁诺恢复了能力吗?”

“我并没有恢复。而且米斯达,当时你把我吓坏了,你怎么能跟着一起……”乔鲁诺打住话头,摇摇脑袋,“总之,不是我,是另一只龙救了你。”

米斯达更迷糊了。“另一只?什么意思?”

乔鲁诺的眼神向一侧示意,米斯达跟着看过去,远处特里休正和一个陌生人攀谈,看背影似乎是个女孩,黑发还带了抹奇怪的绿色,在头顶盘成两个髻,像极了两只龙角。特里休正扬起下巴,米斯达都能想象出她如何摆着一脸高傲的模样,这是她的惯常反应,以在陌生人面前掩饰内心的慌张与警惕;但同时他也瞥见女孩脸蛋上慢慢晕开的两团红晕。

“特里休之前唱的那首歌起了作用,”乔鲁诺解释道,“真的有一条龙被召唤而来。那时候我们从楼上坠下,龙正巧飞来救了我们。”

“那我为什么会昏过去?”米斯达想了想又问。

乔鲁诺遗憾地叹口气。“还记得我告诉过你,龙的后背很硌人么。你撞在龙的肩胛骨上了。”

米斯达一呆,接着嘟嘟囔囔地抱怨起来:“真见鬼,我就说我每次的飞行体验都极差。”

“对啦,米斯达,”纳兰迦插嘴道,“你当时干嘛要把乔鲁诺撞下楼顶嘛?我们都快吓死了。”

“哈?!”米斯达反应了一阵才明白男孩在说什么,“谁撞他下去了,喂,纳兰迦,你在胡说些什么?”

“可是我们看见的就是那样,”福葛帮腔道,一边试图憋住笑,“乔鲁诺站在屋顶边,你跑过去把他撞下去了。啧啧,真可怕,米斯达,就算你看乔鲁诺不顺眼也不至于要他的命吧。”

“我不是——”米斯达气得大叫,“没有我他早死了!”他转头寻求金发男人的支持,“乔鲁诺!你哑巴了吗?倒是说句话啊!”

在米斯达迫切的目光下,乔鲁诺只是歪着脑袋好奇地打量着他,一脸天真懵懂的样子。

“……你确实清楚在场的所有人都知道你能听懂人类语言的对吧?快收起你那套‘我是只龙所以我完全听不懂你们在说啥’的把戏。”

“哈哈,”纳兰迦率先憋不住笑了出来,一边捂着肚子一边叫道:“我们在逗你啦,米斯达,瞧你一脸傻样。”

“这一点也不好笑,”米斯达咕哝道,但他自己也克制不住地咧嘴,经过这样一闹,男人的肩膀彻底地放松了下来。

乔鲁诺微笑起来,在谁都没注意的时候,他握住了米斯达的手。“谢谢你,米斯达,”男人语调轻柔,但眼神热烈明亮,“谢谢你为我做的一切。”

“你也为我做过同样的事,”米斯达反手与他十指交叉,收紧手指牢牢握住。顿了顿,他凑近乔鲁诺耳边,小声问:“说起来…这次我醒过来,你怎么没舔我了?”

他有那么一点小小的坏心眼,期待看到乔鲁诺脸红,却没料到金发男人打量着他满是尘土和血迹的脸,把头晃得跟拨浪鼓似的,眼神略带嫌弃。

“太脏了,”乔鲁诺撇嘴。“我会生病的。”

但是米斯达并不打算对乔鲁诺大吼大叫。因为金发男人欣赏了会他气急败坏的脸色,然后像是恶作剧得逞一般,扬起嘴角轻轻笑了起来。

“但我想,或许一个吻还是可以的,”龙说。


在许多童话故事的结局里,王子战胜恶龙,迎娶公主,过上幸福的生活;而在米斯达的故事版本里,他和一只龙走到了一起。

在许多版本的故事里,结局会定格在王子和公主相拥,众人热泪盈眶、欢呼雀跃的一刻;而在那之后还有许多事情没有提。比如如何安慰逝者的亲人,如何处理伤患,如何对待造成灾祸、却并非出于自己意志的犯错者,如何在废墟之上重建家园。

托比欧被安置在家中休息,一方面,他仍需要时间从迪亚波罗的精神侵占中恢复过来,另一方面,人们还没有想好该如何对待他,既对他的遭遇感到同情,可心里也无法彻底宽恕。特里休暂时成为摄政者,忙于与邻邦修复关系,她的马车总是在凌晨踏着寒冷的薄雾出发,匆匆赶往外省,又在深夜踩着疲倦的月色而归。她召唤的那只龙偶尔会过来看望她,和她说说话,在这些时候,特里休才又变回那个爱耍些小脾气、有点被宠坏了的,但同时活泼、率真的十五岁姑娘,得以在那堆繁复沉重的礼服和妆容下,偷得一点轻松。重建的事情由布加拉提主持,他带着骑士小队组织人手,清理废墟,修补破损的围墙,重建倒塌的房屋,像一位真正的领袖。人们都见过那一天他是如何直面迪亚波罗的怒吼与烈焰的,便心生敬佩,纷纷跟随他的脚步。有的人还在哭着,有些伤口还未彻底愈合——甚至有一些,永远也无法愈合了,但也有些人擦干眼泪,裹紧伤口,埋头在废墟之中;随着时间流逝,那些仍在哭泣的、沉浸在悲恸中的人们,也渐渐加入了他们的队伍。忙碌使他们暂时忘记了伤痛。而每次搭好一座车棚,或修葺好一扇围墙,都仿佛燃起一簇细小而微弱的希望。

——在结局之外的故事里,他们要做许多许多事,其中有一些事情很难,还有一些事情,没人知道该怎样做,于是他们不断尝试、不断修正,尽力去做。他们正一点一点地好起来。

对于米斯达来说,他要做的事情还多了一件:帮助乔鲁诺适应人类生活。失去龙的力量后,乔鲁诺无论外表还是内在都与一个普通的成年男子无异,他和米斯达住在一起,正试着接受人类的社会法则。他头脑灵活,学得很快,但米斯达也注意到,有一些规则乔鲁诺还是记不住,仍保留着他还是龙时的习惯。比如他在米斯达面前经常忘记穿好上衣。比如他总是喜欢亲昵地贴着米斯达,四处亲亲蹭蹭,时不时咬上一口。再比如夜里他们相拥入眠时,米斯达依旧是那只小勺子——尽管乔鲁诺再没有巨大的翅膀能包裹住米斯达,但男人的手臂和小腿总是能卡准地方,恰到好处地把米斯达固定在一个紧贴却又舒适的位置。

米斯达假装没发现这些小小的“违例”。

偶尔、仅仅是偶尔,乔鲁诺会看着天空发呆。这时候,米斯达就静静停在远处,心里从1数到10,又从10数到1,如果对方还在走神,他这才走过去,一路故意把脚步声弄得很响,拉过乔鲁诺,环住对方肩膀,用煞有介事的语气告诉他自己听到了谁的糗事或趣闻,哪一家的酒馆推出了新的口味,他们一定得去试试。

他们谁也没再提起乔鲁诺曾经许诺要带着米斯达飞越云层的事情了。

“歇一会?”米斯达擦擦汗,问乔鲁诺道。他们今天的任务是修整武器库,迪亚波罗先前把那儿烧着了,布加拉提和阿帕基在盘点武器,米斯达和乔鲁诺则在处理损毁的外墙。

“马上,”乔鲁诺说,“我把这些碎石清理一下。”

“小心点,有些石头的边缘还挺锋利的,别把手割破了。”米斯达看着金发男人不停地把碎石丢进麻袋里,不一会袋子就鼓了起来,看上去沉甸甸的。他不由地感慨道:“你这家伙哪来这么多力气,我干了一上午,胳膊都抽筋了,你怎么和没事一样。”

乔鲁诺耸耸肩,面不改色,语气如常道:“我还以为你都习惯了,毕竟,你总是我们之中先没力气的那个。”

米斯达差点被自己的口水呛死。“我们不能在公共场合谈论那个,”他压低嗓子嘶嘶说道,“我告诉过你了,那很——很——”他胡乱地比划了下,“反正不行。再说了,什么叫我总是先没力气?”

乔鲁诺忍住笑,作出为难的样子。“我以为你刚刚说我们不能聊它来着?”

米斯达眯起眼睛。“有没有人告诉过你,你学东西快得叫人恼火。”

“你经常这么说。那么,我就把这当作称赞了,”乔鲁诺笑眯眯地回复道。

米斯达拾起一颗小石子,假装生气地朝乔鲁诺丢了过去。乔鲁诺再一次(令人恼火地)快速上手,弯腰在地上捡了粒石子。米斯达等待着,可对方却保持那姿势不动了。

“怎么了?”米斯达叫了声乔鲁诺的名字,见对方依旧低着头盯着自己的手,便立刻大步走过去,一边唠叨着:“划破手了?笨蛋,我告诉过你得小心点了。怎么样,严重吗?”

乔鲁诺这才抬起头来,脸上写满不可思议与欣喜,还有一丝不知所措。他向米斯达摊开手。米斯达的脚步停住了,他半张着嘴,不知道是要惊呼还是要喜悦地大笑。

在金发男人摊开的手心里,躺着一枚小小的、不起眼的灰色石子。一根细嫩的绿茎正从那上面探出头来。

FIN


注:

  1. 开头的G·K·切斯特顿,也是尼尔.盖曼在《卡萝兰》里引用的话。

  2. 出自《卡萝兰》。

  3. 迪亚波罗的话“注定的命运谁也无法违抗,等待他们的下场也只有毁灭…”,出自OP2。

  4. 徐伦酱依旧是彩蛋!闺蜜组大法好呀!

推荐文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