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jojo五部】【米斯达个人】宝拉,米斯达和卡朋特

九十年代流行什么歌?

米斯达当然知道。辣妹。必须是辣妹。人人都爱辣妹,并且为了Posh和Ginger谁更性感而争吵不休。米斯达觉得她俩都很辣,他爱维多利亚标志性的贴身黑裙,却也无法从哈利维尔那头生机勃勃、热情如火的红发上移开视线。而至于她们的歌,坦白来讲,或许有一点不合米斯达的口味,不过他的朋友们喜欢,舞厅里的姑娘们喜欢,电台主持人更是赞不绝口。那是潮流,他们说,那很酷。于是米斯达觉得自己也喜欢。

星期六傍晚,他和几个朋友挤在一辆实际容积超过预期的老福特里,摇摇晃晃地开往电影院。刚下过一场雨,潮湿的冷风顺着窗缝直往衣领里灌,米斯达搓搓手,拧大收音机旋钮,舒缓的旋律和温柔低沉的女声卷过他的指尖,让他感到了些许不可思议的暖意。

“这是什么歌?”有人问。

米斯达把冲到嘴边的名字咽了回去,耸耸肩。“谁知道呢。电台上播的,听上去很老。”

“我记得这首,好多年前的,我妈喜欢听,都过时了,”另一个人评论道。“还有别的吗?”

“我知道你想听啥,”米斯达戳了几下按钮,不一会,所有人便都跟着动感的鼓点和甜美的和声摇晃起脑袋,不顾是否走调而大声哼唱,在狭小的车厢里推推搡搡,吵闹不休。夜晚的寒意被火热的气氛阻隔在车窗外,对这一群十六七岁的毛头小子们无计可施。

“辣妹可真棒!”驾驶位置上的男孩兴奋地吹了声口哨,他的手指跟随着节奏在方向盘上敲打。

“可不是么!”米斯达也在座位上扭动着身体,并和大家一起在歌声每到一段落时发出意义不明的呼声。“她们就是最棒的了!伙计,我爱死哈利维尔了,想想那副身材,那头红发!唉,洁芮,我的女神,我的梦中情人。”

“可我怎么听说她要单飞了?”后排座位中间,一个棕色头发的男孩插嘴道。

“什么?”米斯达吃了一惊,声音有些高,他立刻摸了摸鼻子,假装在咳嗽。

“不是‘要’,老兄,她早就自己单干啦,那已经是几个月前的事儿了,”开车的男孩扭头对后排说,“你可太落伍了。”

“那是因为他老爸把家里买报纸的钱都用在漫画店里的影片机上了,”米斯达大叫道,众人发出阵阵嘘声和怪笑,一面拍着大腿一边试图在狭小的空间里腾出手来和米斯达击掌,米斯达从后视镜里瞥见棕发男孩的脸涨得通红,这多少让他起了一点内疚,但更多的是戏谑得逞的快意。“行了,哥们,”他费力地伸出一只胳膊拍了拍那男孩的肩膀,“别苦着一张脸,今天可是你的好日子,待会我们保证给你找个比辣妹还火热的姑娘,怎么样?”

他们驶入电影院后巷,和灯火亮如白昼的热闹大街不同,这里的街道年久失修,显得破败不堪,四周许多无人居住的楼房被潦草地钉上参差不齐的木板,灰蒙蒙的玻璃被鸟粪和涂鸦弄得脏兮兮的,只有快餐店和一些开在地下室的酒吧亮起霓虹招牌,给这儿添了几分俗气生动的色彩。然而与破败的街景相反,马路上人来人往,热闹非凡,笑声与聊天声四处拥挤着,高跟鞋敲打在柏油路面嗒嗒响。女孩,女人——如果再往前走几条街,还有些男人——悠闲地靠在墙边聊天、抽烟,像是在等人一般而无所事事。

男孩们把车缓缓停靠在路边,左前方有两个女人正站着聊天,其中一位是个黑人姑娘,脸蛋有点令人喜爱的圆润,浓密的卷发潦草地在脑后歪斜着扎成一团;另一个则明显要年纪大些,三十五岁或者更多,起码她那下垂的胸脯显示出这一点。她又高又瘦,漂得发白的金色头发微微卷曲,披着一件假的皮草外套,里面是单薄的针织背心和一条勉强包住臀部的短裙,苍白的双腿裹在湿冷的晚风里,而不是丝袜。霓虹灯在她夸张的金属耳环上闪闪发亮。

她和黑人姑娘耳语一番,似乎达成了某种协议后,拖着带了几分懒散但目标明确的步子走到他们车前,弯腰趴在车窗上。“嘿,”她笑着问,嗓音意外地轻柔,“你们在找一次约会吗?”

米斯达等人相互交换了一个眼神。“今天是这家伙的生日,”米斯达拍了拍后排棕发男孩的肩膀,率先开口道。他第一次做这个,嗓子有点发紧,但他可不会叫别人看出来。“我们想给他庆祝一下。”

“这真甜,”年长的妓女立刻朝那男孩弯了弯眼睛,又打量着车里众人。“但这么多我可不接。”

“不,”米斯达有点尴尬,但同时也被逗乐了。不管哪样,都让他稍微放松了些。“就他一个。他才是主角。”

“好吧,”妓女说,“60加20。60服务费,20房费。”

众人扭头去看那棕发男孩,后者稍稍犹豫后点了点头,余下的人便纷纷从裤兜里掏出钞票塞进男孩的手心里。男孩攥着一堆汗湿的,皱巴巴的纸币,在众人意味深长的拍打和哄笑中踉踉跄跄地地下了车,被那年长的妓女挽着胳膊朝一栋公寓楼走去。被抛下的男孩们趴在车窗上欣赏了一阵女人摇曳腰身时从短裙边缘泄出的一抹艳光,纷纷啧啧感叹起来。

“打赌他坚持不了十分钟,”坐在驾驶座的男孩说。

“十分钟?”另一个男孩夸张地叫道。“得了吧。看看那双大腿。最多五分钟,他就会提着裤子灰溜溜地出来。”

“那是不错,”第一个男孩说,扮了个厌恶的鬼脸,“但她的奶子都快垂到肚脐了!说不定他一看到那对奶子,就给吓跑啦,连裤子都来不及脱。米斯达,你说呢?”

米斯达知道他们迟早会问自己——怎么不会呢,他那么受欢迎,朋友们都喜欢听他说话。尽管他并没觉得那妓女怎样,但……

“又或者,那小子一见到那对奶子就痛哭流涕,因为那让他想起他老妈。所以我赌三分钟,不能更多了。”说完,他懒洋洋地靠在车窗上,接受来自其他人的欢呼和怪叫,活像一位国王。他有几分得意,但同时也感觉到了一丝难以言喻的古怪,像是某种心不在焉的不满足感。

开车的男孩拔下钥匙扔给米斯达。“停到我家车道上就行——不过,你确定你要送他回去?”

“谁叫我今晚没有约会,”米斯达把钥匙在食指上转着圈,一边扮了个苦相。“不过千万别误会,我现在单身只是为了给玛蒂娜留出机会,这样她就可以第一时间找我做她的男友了。”玛蒂娜有着甜蜜的巧克力色长发,漂亮可人的脸蛋,是男孩们的梦中情人和最有面子的派对舞伴。米斯达也不例外,尽管他只见过她一、两次。

“做你的美梦去吧!”男孩们嘻笑着纷纷下车离开了。米斯达把车泊进公寓楼后的窄巷,放低座椅靠背,把脚搭在仪表台上。电台又响起先前那个的女声,她低低吟唱,缱绻温柔中带了丝淡淡的忧伤。米斯达摸索着拧大了音量。那些动人、柔软的忧伤灌入他的心脏,似羽毛般轻轻拂动,使他想要呵一口气。他伸个懒腰,舒服地蜷缩在座椅里,十分惬意。

突然,一系列动静把他吓得坐直起来。副驾驶车门被哗地拉开,又砰地一声甩上。咔哒,安全带的金属扣被扣好。一个因急促的声音催促他:“开车。拜托,快点开车!”

是那个中年妓女。米斯达吓了一跳。他把脚放下,困惑且不耐烦:“嘿!这不是出租——”

“我知道,”那女人匆匆打断了他,“先开再说。”

米斯达没动。“我朋友呢?跟你一起上楼的那个。”

“他早溜啦。拜托,现在别纠结这个了。警察过来了,再迟就来不及了。快点,快!”她一刻不停地催促道,用手拍打着面前的装饰板,仿佛米斯达要是再犹豫不决她就要扑上来抢走方向盘一样。

“别拍了,别——好吧!好吧!我在发动呢!基督啊。”米斯达踩下油门。他们驶出小巷,米斯达望见公寓门口停了辆警车,站街女郎们拖拖拉拉地排成一列,正被检查证件。

“我的过期了。真该死,”那妓女从包里翻出一张皱巴巴的纸,贴近鼻子前,借着车窗外昏暗的路灯费力地辨认着上面的数字。“忘了这个月有31天,我昨天就应该去补签的。”见米斯达从余光看她,她朝他晃了晃那页东西。“财产登记证。警察们偶尔要看这个,如果不合格,就得去局里过夜了。”

“猜你在那儿可挣不到钱?”米斯达收回视线,语气比他预想的更加刻薄。

她叹口气,脸上挂着那种并不是在微笑的笑容,把过期的证件揉成一团丢到窗外,窗口灌进的冷风趁机吹乱了她的头发。女人把干枯的发丝别到耳后,米斯达看见她发顶仍是深色的,这使她漂染的金发看上去有些萧瑟。“我猜今天不是我的幸运日。”

米斯达没搭理她。和一个妓女聊得火热并不是最好的证明自己受欢迎的方式。开了一阵,他放缓车速,示意道路尽头的拐角。“你在那下车。”

“这么快就要赶我走了?”那妓女掏出香烟叼在嘴里,又去摸打火机,吐字含糊不清。

米斯达没控制住翻了个白眼。“拜托,你知道如果我被看见跟你坐在一起,朋友们会怎么说我吗?”

“如果我没记错的话,”妓女吐出长长的一口烟,尖刻地指出道:“正是你和你的朋友们刚刚付钱,让我和你们之中的一个小伙子‘坐在一起’。”

“那不一样。那是笔交易,人人都懂;但这个不行,这个,”米斯达不耐烦地在两人之间比划了一下,“搞的我们好像很聊得来或是什么的。他们会觉得这很古怪。”

“古怪?”妓女挑眉重复道。她在车窗上支起脑袋,若有所思地打量着米斯达。她的声音里有某种东西,似乎有点想笑。“你很在意别人怎么看你吗?”

“我很在意的是你怎么还不下车,”米斯达没好气地回复道。街角到了,他转过去,立刻被前方红蓝交错的闪光晃到眼睛。“搞什——见鬼。操操操。完了。我没驾照。”他慌乱却徒劳地摸着身上的口袋,就像那里能凭空变出点什么似的。

“过去点,”那妓女立刻扔掉烟头,当机立断地抓住米斯达的衣服,把他往后座拽。她一面用力推着他的屁股确保他爬过去,一面挤到驾驶位上,顺利地在警察敲上车窗的前一秒好整以暇地露出一个亲切无害的笑容。“嘿,警官,”她翻出自己的驾照递给警察,并在他查看的时候撩了撩头发。

交警怀疑地打量着她的穿着,又探头审视了一番后座的米斯达。我弟弟,那妓女马上说,你瞧,长官,我们正要回家去呢。穿制服男人的表情看起来一个字也不信,但他还是把证件还给了他们。

“只是因为这事儿不归交通部管,我猜,”开出两条街后,妓女对米斯达耸耸肩。

“真倒霉。如果不是因为你在车上,我才不会走这条路。”米斯达张望了下窗外,放缓语气,“不管怎么说,谢了,到下个路口你就下车吧。”

“然后你就可以开始祈祷在开回家的路上不会碰到其他警察吗?”妓女从后视镜里看着他,怀疑地问。“别误会。我是说,我可以开车送你去你想去的地方。然后我自己可以走,或是叫计程车。”

“不用,”米斯达抱起胳膊,意外且防备,“我不需要。”

“我只是好意,你瞧,外面这么冷,走路可真够呛,”妓女耸耸肩,又点燃一根烟。“就这样:你帮我个忙,然后我开车送你回去。怎么样?”

“帮忙?”米斯达怀疑地重复道,完全被搞糊涂了。“你在说什么呢?”

“刚才我帮你躲过了交警,我以为你可以还我一个小小的人情。”

不是那种的,见米斯达没回答,她匆匆补充道,同时在后视镜里偷看他的反应。举手之劳,她保证道,不会占用你很久。

米斯达抿紧嘴唇。感到惊讶的同时,他的耐心在逐渐流失。他深吸口气,“我也帮你躲过一次警察,我以为那就扯平了。”

“哦那次啊,”妓女吐了口烟,在冷风的撕扯下那些灰白色的烟雾一晃即逝,几乎目不可见。“可是你瞧,如果我不告诉你逃走,他们也会找上你的,相信我,虽然不见得会把你关上一晚,但那些没完没了的问话能烦得你——”

“你想干什么?”米斯达终于忍不住发火了。他身子前倾,几乎贴上驾驶座后背,对她怒目而视。“你到底想干什么?你想要钱吗?我没钱。抱歉让你失望了,但是我一个字儿都没有。你从我这儿骗不到钱的。我也不——我也不要你的什么‘服务’。什么‘约会’。见鬼去吧。听着,现在就从车上滚下去。我什么都不需要。”

“我没想要你的钱,”那妓女的声音忽地变冷了,不知为何,也生气起来。她猛地一打方向盘,在路边踩了刹车,米斯达的脸差点撞在前座上。“我没想要你的钱,”她固执而冷漠地重复道,似乎那是什么很重要的事情。她的耳环因为惯性摇晃不止,路灯反射在上面的光亮一下一下地晃着米斯达的眼睛。

“那你想要什么?”

“我说了,一点帮助!”她猛地回过头。米斯达亦不甘示弱地瞪着她。在紧绷、安静的一刻后,女人的肩膀塌了下去,她呼出口气,放缓了表情,再次开口时,她恢复了那种柔和、疲倦的嗓音和空白的微笑。“我只是想去买些东西,需要参考意见。就是这样,没有其他。我没想从你身上赚钱或是怎样。我有钱。老天,我有钱。我不要你的钱。我只想要一点帮助。很小的一点。如果有,我会很感激,我还会帮你开车;但如果没有,那也没关系。就是这样。”

米斯达知道自己没必要搅和进这件事里,但那女人的话语里有某种东西让他迟疑了,而且她起码说对了一点:或许他可以考虑牺牲十分钟来换回一次安全的、没有罚单和感冒风险的搭车。最后,他诅咒了一句,以不必要的力气推开车门。“我来开车,你去后排老老实实呆着。还有,你最好确保要去买东西的地方不会太远。”

并且保证我们两个不会被人看见。他想,但是没说出口。


他们停在一家百货公司。米斯达怀疑地打量着装潢精美的玻璃橱窗,充满艺术感的花体字与柔和的白色灯泡拼成的招牌高悬在门口。“这里?”

“对。我保证不会耽误你很久的。”妓女说。“还有,我叫宝拉。你呢?”

“没那个必要,”米斯达拔下钥匙,硬声说。

米斯达跟在宝拉后面走进商店。他不时地张望着四周,以防遇见熟人。他知道自己在人们眼中应该是什么样的:幽默,热情,讨人喜欢。他和最酷的家伙们一起玩,或者说得更精确一点:他本身就是最酷的家伙之一。在十六岁这个年纪档口,再没什么比这更重要的了。而和一个并不年轻的站街女郎一起逛街……米斯达还不能确定他那些朋友们会如何评论他,但他不愿意拿自己努力维持的受欢迎的形象作赌注。

他的视线移到她身上。在商场的白炽灯下,那些光怪陆离的霓虹灯光与深沉夜色赋予她的魔力消失了,她那件假皮草看起来生硬且令人不愉快,针织背心上泛起着许多不起眼的细小毛球,而危险地起伏的短裙则叫人提心吊胆。她周身浮动的不再是暧昧的气息而是廉价、甜腻的香水味。

尴尬和随之而生的恼火让米斯达加快了脚步,努力与女人保持着距离。

宝拉在一排排货架前转悠,毫不在意地踩过米斯达和其他人目光。“你有多大?16?”她冷不丁问他:“你喜欢什么?”

“什么?”米斯达怀疑自己听错了。宝拉笑了笑,犹豫地打量着玻璃柜中整齐陈列的手表。

“像你这样年纪的男孩都喜欢什么?”头一次,她的语气听起来不那么确定了。“你喜欢手表吗?我不确定我带的钱够不够一块手表。也许有几个牌子可以。但我想买块好的。我要买块好的。漂亮的。耐用的。”

米斯达完全摸不着头脑。“……你又在发什么疯?”

“是我儿子,”她取下一只手表,轻轻摩挲着漂亮坚固的玻璃镜面。她眼里有某种柔软的东西。“他过生日。但我不知道现在年轻小伙子之间流行什么,所以我才想问问你。”

“就这事?”米斯达抱怨道,但同时松了口气。他走上前,探头瞥了眼她手上那块。“拜托。这款是姑娘们戴的。不,这一个也不行,这是去年的款式,现在已经不时兴了,还有这些方框,又傻又笨重——老天,你真的不知道现在什么最酷对么。”

宝拉笨拙地把手表摆回去。“我想我挑花眼了。”

“那就这个,还有这个,”米斯达随意地指了几款,“或者随身听,游戏卡,书。见鬼,他平时都爱干嘛?你就挑他喜欢的买不行么,干嘛这么麻烦。”

宝拉笑笑,没说话。她的鼻翼往下有两条深深的痕迹,这使她看上去疲惫而憔悴,但她的眼睛很有神。“随身听或许是个好主意,男孩们都喜欢那个,”她走向另一侧柜台,高跟鞋嗒嗒响。可突然间却放缓了脚步,“可万一他已经……”

“什么?”米斯达没听清。

宝拉摇了摇头。她猛地换了个方向,边走边热切地问。“漫画呢?漫画怎么样?”

“还行吧,”米斯达敷衍地答道。他双手插在裤兜里,心不在焉地抠着口袋底的一个小洞,在想这件事什么时候才能结束。

等来到书刊柜台前,她的眼睛扫过五颜六色的漫画报刊,又一次迟疑起来。她抓了几本,来回扫视着封面上的紧身衣小人。米斯达赌一张钞票,她压根都不知道那是什么。

她转向米斯达。米斯达无奈地摇头。“拜托,我怎么知道你儿子喜欢哪个超级英雄?”

“好吧,”宝拉恋恋不舍地把它们放回架子上。“那游戏卡带呢?现在什么游戏最——”

“基督啊,你到底有完没完?”米斯达看见她脸上的表情,把后面的话咽了回去。他深吸口气。“好吧,你知道么?你就去那个游戏货架前,找找红色的售价标签,随便哪个都行。别拿黄色标签的,那些是打折的。明白了吗?等你挑完了——或者你又改主意了,想买帽子、滑板,无论什么玩意——总之,等你彻彻底底决定好要买什么之后,再来找我,成吗?”

没等宝拉回复,米斯达就转身走开了。有那么一秒,他希望自己没走得那么急,而愧疚感则将这一切变得更糟。

米斯达漫无目的地转了几圈,目光扫过林林总总的商品,却丝毫不知道自己在看什么。最后,他来到音乐磁带货架前。一盘带子吸引了他的注意力。金色头发的男人与深棕色头发的女人相依在模糊的金色背景下,神情一如他们的音乐那般温柔动人,带着淡淡的伤感。米斯达把磁带翻到背面认真地读起来,想知道今天他听到的那两首有没有被收录在里面。

“他们很经典,”宝拉的声音突然从身后响起来。“你喜欢?”

“不,我只是随便看看。”像被烫了似的,米斯达把那盒磁带塞回货架上,慌乱之中把它放颠倒了。紧接着他抓起另一盘朝宝拉扬了扬。“这才是我的最爱。别搞错了。”

“为什么?”

“因为她们很辣。对了,虽然有人单飞了,但她们依旧无人能敌,今年还拿了奖。等等,别告诉我你连辣妹都不知道。没有人不喜欢她们好么。”

“我不是在问那个。”她顿了顿,却又摇摇头,换上一副高兴的笑脸,晃了晃手上的一个小盒子。“我选了块手表,收银员帮我包好了。”

米斯达怀疑地望向那盒子。

“放心吧!我按照你说的认真挑过了,还咨询了收银员,她向我保证这是当下卖得最好的款式。我的宝贝一定会开心的不得了。”她喋喋不休地说起来,某种希冀在双眼中闪烁着亮光,使她的面容变得年轻了许多,就连往门口走时,高跟鞋敲击地面的声音都显得兴高采烈。

米斯达有些好笑,却也多少被这股高兴劲儿感染了。他扮了个鬼脸,笑话起她来:“得了,快回家见你的‘宝贝’吧——16岁了还被自己老妈叫‘宝贝’,说真的,我都开始同情他了。”

“别嫉妒,”宝拉咯咯笑起来,正打算继续说些什么,一个中年男人忽然挡在她面前。尽管男人要比踩着高跟鞋的宝拉矮上半个头,但不知他怎么办到的,他向下瞥着她,神情轻蔑。

“滚回大街上去。”男人的声音不大,却听得十分清楚。米斯达僵住了,下意识地看向宝拉,女人脸上的笑容还在,但仿佛有人拿着吸尘器渐渐将它抽空了。

“抱歉,你刚刚说什么?”宝拉挂着那个空壳子一样的笑容问。

“我说,滚回街上去,”那男人微微别过脸,似乎连看见她都觉得嫌恶,“这里可不是你拉皮条的地方,别把这儿弄得和你一样脏。”

宝拉的嘴唇变成一条苍白的细线,两抹愤怒的红晕渐渐爬上她的脸颊。米斯达下意识地想开口反驳,但一瞬间他瞥见四周有人正因为好奇而投来视线。他犹豫了。而中年人则把鄙夷的目光转向他。

“你应该感到羞耻,”他嘶嘶地说,同时轻蔑地皱了下鼻子,“和这样的人混在一起。”

“你——”未等米斯达愤怒地叫出声,宝拉突然插在男人和米斯达之间,把米斯达挡在身后。

“这儿没人应该感到羞耻,”她挺起胸脯,高昂着头,这使她令人印象深刻地比那男人高出一大截。她冲着对方不敢置信的脸大声重复道:“没有人需要感到羞耻。我来这里是为了买东西。我没偷也没抢,我和你一样付了钱,交了税。我为什么要感到羞耻?至于我身后的这个男孩,他一直好心地帮助我、给我建议,他为什么要因为自己的善意而感到羞耻?”

“少强词夺理了,你这个——”意识到越来越多的人看过来后,男人立刻换上了一副假惺惺的说教口吻:“我是说,如果你真是来这里购物的,你应该穿的得体一些,女士。不然我怎么会误会你。”

像是听到了什么有趣的事情,宝拉大笑了起来,一直到猪肝色爬满了对方的脸,她才停下,仍上气不接下气地。“你觉得我会在乎那个吗?”

“什么?”

“你觉得,我会在乎你是怎么看我的吗?”宝拉慢慢地重复了一遍。她甚至还向前迈了一步,逼得对方下意识地后退。“我知道我是做什么的,我从不为那个骄傲,但就像我说的,我是来这里买东西。我有权利来这里购物——和你一样,先生,我的权利和你一样,不多不少,这和我穿什么衣服无关,和你如何看我无关。这样说吧,假如我穿了条高档裙子,你会怎么看我;而随便找一个体面人来,叫她换上我这身,你又是否会羞辱她,一如你刚才对我那样?你的那些看法,赢得它们多容易,丢掉又多简单,那毫无意义。所以我会在乎你或者其他人是如何看我的吗?我不在乎。那不能改变什么。让我告诉你吧:我穿着这衣服,我要买东西,还要包装得漂亮整齐,我还要高高兴兴的!对了,你知道我还要干什么吗?”

她一把将高跟鞋拽了下来,赤脚站在地上,长长地吁了口气。“这双鞋简直要杀了我。现在,你可以发表你的评论了。”

米斯达不可思议地睁大了眼睛,忽地,一阵大笑的冲动涌了上来——而且他也确实那样做了。中年男人紫涨着一张脸,蠕动着嘴唇蹦出几个疯子之类的词,猛地一转身匆匆走了。米斯达和宝拉并排往门外走去。

“你那样,”犹豫了下,他问她,“感到轻松吗?”

“前所未有,”她回答道。

“我是指你脱掉鞋子,”米斯达故意皱起眉头。

“我知道,”宝拉朝他挤挤眼。“我只是说,无论是鞋子也好,磁带也好,你也应该试试。你知道,一次一小步。”

“说得倒容易,”米斯达轻轻地哼了一声。


商店外淅淅沥沥地下起细雨,汽车停在街对面。宝拉一手晃晃悠悠地拎着高跟鞋,一手摸索着将礼物往挎包里塞。“今天谢谢你了。车钥匙给我吧,我来开。”

“你先忙自己的吧,”米斯达掏出车钥匙,“再说了,我也没帮上什么忙。”

“千万别那么说。”宝拉把礼物夹在胳膊下,伸手抓过钥匙,开玩笑道:“至少我们中的一个今晚会过的很开心。”

米斯达佯怒地翻了个白眼。“好吧。但如果你把我安全送到站,那我也会很开心。”

“哈,你知道你在谈天上很有天赋么,你——”

突然,有人狠狠地撞在她身上,一把夺过礼物飞奔而去,使宝拉没能说完的后半句话变成一记怒气冲冲的尖叫。米斯达来不及想,条件反射般地冲了出去。

“站住!”他大喊。那小偷跑得飞快,米斯达追着转过街角,撞进一片热闹区,他奋力穿过在刚散场的影院门口,又一头栽进夜店外正排队等待进入的人群。他的胳膊好像撞开了几个人,他的鞋子似乎总是踩进水坑,溅起的泥水啪啪响。但他全然没注意到那些。他把它们和周围那些惊叫、吸气、咒骂一同甩在身后,只一味咬牙飞快地朝前追去。

“嘿,米斯达!”

他听见有熟悉的声音在喊他。是他的朋友们,旁边还有一个姑娘,巧克力色头发,漂亮脸蛋,她正转过脸来看他。但他没工夫搭理她。他径直从人群中穿了过去。

米斯达一直追至街尾,不断缩短着与对方的距离。迎面忽地走来几个姑娘和一个黑发少年。那少年看起来比他还要小,姑娘们全都围他身旁有说有笑,不肯挪步。

“闪开!快闪开!”米斯达大叫着,不得已从她们中间挤过,那黑头发少年被他撞得一趔趄,而米斯达咕哝出的道歉淹没在女孩儿们的惊叫和窸窣的雨声里。眼看他就要抓到他了,就差一点儿。米斯达伸长了手,然后——

啪地一声。毫无预警地,他绊了一下。倒地的瞬间米斯达立刻翻滚以免受伤,他下意识地回头,想知道什么绊倒了他,惊讶地发现一截树根从街旁的树木下伸了出来,明晃晃地横在人行道上。米斯达想不明白自己怎么会看漏了它,他对天发誓,那玩意几秒钟前肯定不在那儿,但当他再爬起来时已然晚了。他匆匆沿着小偷身影最后消失的街口朝四边望,几条小巷空无一人。

宝拉也追了过来,但她的脚步声在几米之外就放缓了。街道似乎一下子静了下来,只有雨仍响着,沙沙地令人心烦。米斯达转过来看着她,她的脚还踩在一小洼水里,小腿上尽是泥水斑点。他不知道要怎么告诉她。然而宝拉率先开口了。

“算啦,”她说。

“……我们可以去警局报案,”米斯达抹了把脸上的雨水,试着找回声音。他的手又湿又冷。

宝拉对他点点头,很轻,接着却兀自走到街边的屋檐下,从挎包里摸出一支香烟叼在嘴里,又翻出打火机,可怎么也点不着火。她晃了晃它,反复滚动砂轮,那玩意刷刷直响,只蹦出了一两个火星。女人恼怒地呼了口气,猛地甩了它几下,粗暴地刮蹭着砂轮,手抖得越来越厉害。啪地一声,她扔了打火机,像张绷紧了的弓突然松了力气。她用手遮住眼睛,先是大口抽气,抽气,颤抖起来。最后,模糊的哭声传来。

“对不起,”她呜咽道。

米斯达手足无措地站在宝拉身边,因她的哭泣而紧张起来。“什——什么?”

“对不起,我说谎了。”女人的声音因为抽泣而断断续续地。“我对你说,‘我不在乎别人如何看我’,但那是个谎言。我在乎。我的儿子。如果不是因为我——如果不是因为害怕——哦天呐。”

“别、别急,”米斯达磕磕巴巴地,不知如何是好。“出什么事了?”

“我的儿子,”宝拉颤抖着抽了口气,试图平静地开口,但显而易见地失败了,“我把他寄养在父母那儿,按时寄钱过去。然而我没有去看过他。我的孩子,我的宝贝,我在世界上唯一的珍宝……可我没去看他。上帝啊,因为我害怕。他会怎么看我?他的朋友们会怎么看他?主啊,救救我吧,我那样提心吊胆,神不守舍,不敢去见他。”

“可是我那么想他……我那么想他!”她流着泪叫道。“有些时候,我觉着什么也顾不上了。一心想要去找他,我要——我要把他搂在怀里,好好地亲亲他!我再也不想受这样的折磨了,我一刻也不愿等了。我便想着:‘好啊,下周我就去看他!’,‘等攒够这笔钱我就去!’,‘圣诞节或许是个一起庆祝的机会’。我总这样想……然而却一次都没去过。一次也没有。有那么一天,我走到他家门口,几乎要上前去敲那扇门,然后我听见汽车开过来的声音,就跑开了,跟做贼一样。我对自己说,这有一个过程,别急,一次一小步。过两天是他的生日,我原本下定决心,这回一定要去见他,可是你知道吗,当那个小贼把礼物从我手中抢走,当我走向这儿、心知追不回来的时候,你知道我心里是怎么想的吗?”

她的声音破碎了。“……有那么一瞬间,我竟然觉得解脱了。”

更多泪水流下来,但宝拉没有动手把它们擦掉;她的黑色眼影晕开了,眼睛深深地凹陷下去。

“那个时候你说得对,这从不是件容易事。可我希望你能更好。别像我一样。”过了许久,她筋疲力尽地靠在冰冷的砖墙上,嗓音微弱而嘶哑,几不可闻,“……想想我在这些被浪费的时间中都失去了什么。”

米斯达没说话。他沉默地盯着远处的一洼水坑,路灯昏黄的光倒映在其中,被寒冷的雨水砸碎成千万个模糊的斑点。


他们慢慢走回百货公司门口。米斯达想了想,对着女人垂下的肩膀清了清嗓子:“我还…有些钱。如果你想买点别的东西的话,我们可以凑一凑。”

宝拉虚弱地笑了下,感激地摇摇头。“没关系,我也剩下一些。你先上车吧,我很快就过去。”

说完,她一个人朝商场走去。米斯达坐在车里发呆,没过多久,女人回来了。

“买什么了?”米斯达问。

“没什么,”宝拉发动了汽车,淡淡道。“我还是想买块手表。剩下的钱不够了。我下次再来。”

“明天,”米斯达纠正她。他定定地盯着她,仿佛那是什么极要紧的事儿。“明天再来。”

宝拉看了他一眼,笑了。“好,明天,”她小声地保证道。

驶到米斯达朋友家附近时,宝拉把车子停在路边,将驾驶位让给米斯达。“接下来的路你可以自己开了?”

“那你呢?”

女人的头发仍湿着,她毫不在意地将它们捋到耳后。“我?我走回去。没有多远。不管怎么说,今天谢谢你。再见了。”

她看起来很想抱抱他,但最终只是朝他挥挥手,然后紧了紧那件假貂皮,拎着高跟鞋,摇摇晃晃地踩着灯光走远了。米斯达望了她一会,直到望不见了,才又发动车子。

他把车开回朋友家的车道上,借车的男孩听见响动,迎了出来。“米斯达?哥们,你怎么才回来。”

米斯达下车,把钥匙扔给男孩。“抱歉,有些事耽搁了。”

正当他往外走时,男孩叫住了他。“等等米斯达,你的东西忘在车里了。这是你的吗?”

米斯达回头,看到男孩手里举着一个小盒子样的东西,最上面有一张卡片。米斯达接过来,翻开那张卡片。上面是一行小字:至少我们中的一个今晚会过的很开心

他把贺卡拿开。下面是一个小小的塑料盒子。是一盘磁带。金色头发的男人与深棕色头发的女人温柔地望着他。

“你喜欢他们?”他的朋友凑上前好奇地看着。“拜托,这是我老妈才听的。你不是吧?”

“……我喜欢听这个。”米斯达缓缓抬起头,直视着他朋友的眼睛。像是在看对方敢不敢反驳一样,他大声地、一字一顿地重复道:“我喜欢这个。”

好啦,好啦。我知道了。男孩被吓到了,奇怪地嘟囔着退开了。米斯达没理会那个。他又低头看着那盘磁带,把它紧紧地握在手中。

一次一小步,他想。

FIN


Notes:

  • 灵感来自于《堕落街传奇》,虽然我觉得那个剧不怎么好看= =;
  • 茸总是彩蛋!wwww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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