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排球少年】【侑日】恶党 CH5

05

元旦休假前最后一周的比赛里,黑狼对上了桐生坐阵的碧色火箭。赛前候场时,木兔极其熟稔地和桐生打起了招呼,日向则拼命朝五色工挥舞着双手。

“呦,你们队的发型还是一如既往的帅气啊,”宫侑的视线从五色工扫到桐生八,不怀好意地咧嘴,“静冈县时尚界的审美现在都这么独特了么。”

“哈?!”五色的眉毛立刻戳进刘海里,忿忿地嚷起来,“你有意见吗?”

桐生走过去拍了拍五色的肩膀,后者立刻噤声。这位剃着寸头的主攻对宫侑点点头,“一会场上见。”目光却看着木兔的方向。

“我觉得五色的发型挺帅啊,”日向跟在宫侑身后往场上走,一边小声嘀咕道。他用手压住刘海,“我还想试试呢。”

“哇,你可千万别。发型奇怪的家伙,我们队里有一个就够了,”宫侑朝木兔歪了歪脑袋,又伸手去揉日向被压得走形的头发,却出乎意料地被对方避开了。

日向胡乱抓了抓头发,将它们弄得更乱了,接着他朝宫侑飞快地笑了笑,语气波澜不惊。“我们快点走吧,侑前辈,比赛要开始了。”

“……哦。”宫侑盯着对方迅速移开的视线,尴尬地收回手,淡淡应了一声。

比赛进行至第四局,拿下这一局,黑狼就能再积3分,碧色火箭也加强了攻势,誓要阻止黑狼获胜。比分如同撕咬在一起的斗兽,交替上升至23平,五色工的发球直直砸向正从前排后撤佐久早的脸,佐久早立刻偏头躲开,碧色火箭率先拿到局点。

“手抬起来!”教练在场边敲着纸夹板吼道。“不想用脸接就再反应快点。”

“前辈别在意,专心下一球,”日向拍拍手道,继而露出一脸老成的笑容,“不过话说回来,其实用脸接也没啥,除了疼点,这我有经验。”宫侑则在滚落在地的排球和佐久早的脸之间来回打量着,下一秒,他朝这个有洁癖的主攻露出一脸意味深长的坏笑。“哇,还真是说什么来什么,小臣臣你这么快就被汗津津的排球砸——”

“闭嘴,”佐久早咬牙切齿地打断道,却没能抹去宫侑脸上的幸灾乐祸。

碧色火箭继续发球,落点瞄准主攻和接应之间,日向立刻向斜前方跨了一步,抢在佐久早身前接起一传,球稳稳地飞至网前,宫侑迅速给了个短平快,副攻托马斯几乎在球刚飞过网沿时就猛力扣出,对方拦网完全来不及到位。

“好快!”解说员赞叹道,“刚刚黑狼队日向翔阳的一传也接得漂亮。到位的一传助力3号位能在进攻上打出更多选择。黑狼队的一攻顺利得分,双方比分又回到24平。”

轮到宫侑发球。日向捂住后脑勺。“好发!”他头也不回地喊。

宫侑扬了扬嘴角。哨声过后,瞬间安静下来的球场让男人能够更好地集中注意力。他用力挥臂,球瞄准桐生的方向急速下旋。桐生接起一传,不算到位,五色的调整攻被黑狼队前排三人稳稳拦下。

“还有一分!”明暗拍手给大家鼓劲。碧色火箭一方也在大喊要咬牙坚持住。

宫侑深吸口气,抛球,助跑,瞄的依旧是主攻桐生八,却被自由人抢位接起。桐生打了个后三进攻,球高速旋转着砸向腰线,宫侑只来得及抬起上臂挡了一下,排球飞向场外。“救球!”他大吼道。日向飞奔而去,跳过广告牌的同时伸手将球垫回,木兔顺势一扣,这是个难度极高的背后球,可这位黑狼主攻却有如神助,扣得凶狠,碧色火箭的副攻匆忙跑来补位,却慢了半拍,球从两名拦网队员的手臂间飞出,砸在地上。

“得分了!”连木兔自己都惊讶地忘记了欢呼。“老天。”

“比赛结——束,黑狼队3:1获胜!”解说员在高呼,支持者们纷纷尖叫庆祝,一时间,欢呼和掌声淹没了整个球场,助势用的喇叭和胜利的音乐震耳欲聋,沸腾的浪潮似是要将天花板掀翻。在这片欢呼的海洋中,宫侑却什么也听不到。他正紧张地盯着场外,身上的汗水突然变得冰冷一片。

日向没有爬起来。


尽管队医再三保证只是些软组织损伤,并且马上到来的元旦假期足以让它恢复正常,但日向依旧闷闷不乐。缺席周日的比赛意味着他再次摸到球至少是三周之后的事情,而场上的机会有多珍贵,根本无需赘述。

尤其对日向而言。

他身材矮小,在沙滩上磨砺了两年,力量也只是勉强和一众攻手持平。在强力接应越发成为主流的当下,巴恩斯的重型火力永远是黑狼队不可或缺的,更何况顶尖队伍碰撞时,在双方的战术、配合与教练的快速调整持平的状态下,靠个人实力硬吃依旧是有效而可靠的下分手段,然而日向作为非力量型的接应,在这方面发挥的空间着实有限。或许比起所有人,日向自己是最清楚这一点的:他是教练希望在战术和配置上带来些灵活变化时的调味剂,尚不够摆成一盘,进入主菜名单。顶着这样残酷的现实的,是日向咬着牙拼命抓住机会的手,进攻、防守、有时甚至还要穿针引线当起二传,像要从每一分钟里再挤出一分钟那样,把每一秒掰开成两半那样,更多、更多地展现自己的价值,时刻紧绷,拼尽全力,才能赢得那一点点的站在场上的宝贵时间。

所以当教练拒绝日向周日到场观战的申请时,宫侑眼看着橘发接应垂在腿侧的拳头攥了又攥。去好好休息、恢复训练,教练叮嘱道,元旦休假回来后,我们还有不少硬仗要打。日向低着脑袋,机械地应了声“好”,说完后他看起来有点迷茫,好像突然之间不知道自己要做什么好,手足无措地站在那儿。宫侑上前一步,正欲出声,队医却赶忙上来将青年搀扶到一边。他正处在48小时的恢复期里,隔段时间就要冰敷。日向坐在凳子上,跟着医生的指示抬高受伤的脚踝,仿佛天底下最听话的病人,脸上表情却木木的,整个人安静得厉害,只偶尔在被问疼不疼的时候点头或摇头。宫侑回想起某一年的春高,日向在对阵鸥台的第三局因发烧而离场,那时他趴在二楼看台,遥遥望见坐在板凳席上的男孩泪流满面地抓着监督老师的手,用颤抖的嗓音一遍遍地重复着“我还能打”。当年那个哭泣着渴望用侥幸和勉强再撑一轮的男孩如今已经长大了,理智且成熟,虽然打起球来还是拼命,但他已经懂得更好地照顾自己、保护自己,明白要将目光放得长远一些。

然而,虽然理智明白,却还是不甘心啊。

宫侑走过去,轻轻搭上日向的肩膀,故作轻松地开玩笑道:“这下你算提前放假了,真叫人羡慕。”

说完他就想抽自己一巴掌。拜托,这就是你能想出来的最好的调节气氛的话?他在心里疯狂鄙视自己;而日向勉强挤出来的微笑则让一切更糟。

“哦,嗯,是啊,”日向心不在焉地回答道。宫侑假装没看见年轻人颤了一下的手指。

“待会我送你回去,”宫侑又说,捏了捏日向的肩膀,一连串地叨咕起来。“你明天就在酒店好好呆着,别乱动。对了,放假的话,你还是回宫城老家吧?比赛结束后我送你回——”

“——不用了,”日向打断道,语气出奇地平静。“五色明天打完比赛也要回宫城,正好一起。家那边也和小夏说过了,她会来接。不麻烦侑前辈了。”

“可是你——”宫侑看见日向的表情,话到了嘴边又改口道:“至少让我送你去车站。”尽管他是提供帮助的一方,但男人的嗓音却透着强硬。

“我没事。”日向斩钉截铁地拒绝道。似乎察觉到语气的突兀,他顿了顿,又抬头朝宫侑露出了个礼貌的微笑。“我自己可以。多谢侑前辈关心。”

宫侑几乎立刻因为那个疏离的笑脸而皱起眉头。搞什么啊?他抿紧嘴唇,想当即转身走掉,又想揪着日向问个明白。这家伙到底在跟他闹什么别扭?老天作证,又不是他害他不能比赛的。

“来,收拾一下,该回去了,”明暗说。“日向,待会我跟木兔宫侑送你回酒店。”

日向摇摇头,“没事,队长你们先走吧,我还得冰敷一阵,之后我跟队医一起回去就行。”

“没关系,多个人多份力,日向你也别太低估你的体重了,”明暗打趣道,“毕竟你也实打实地长了那么多肌肉,可别把我们队医压垮了。你先在这冰敷,别挪动,我们回更衣室收拾一下,之后回来找你。”

木兔上前揉了揉日向的脑袋,道,不管怎么说,日向你那球救的超帅啊,晚上你想吃啥师傅请客,甚至连佐久早也在离开前关照了一句好好呆着,千万别乱动;宫侑却一言不发,重重地踩着步子,头也不回地朝门外走去。

更衣室里,木兔把衣服团成一团塞进包里,“唉,日向真倒霉。不过,万幸没有伤到韧带。”他长吁短叹了一阵后,撞了下宫侑的肩膀。“嘿,你也是,倒是安慰一下人家啊。”

“我问了他说不用,你是聋了还是瞎了?”宫侑反手打了木兔一下,没好气地问道,“还要我怎么安慰,跪下来求他让我帮忙?我看起来很闲吗?”

“靠,你怎么火气这么大?我们今天不是赢了吗?”木兔揉着胳膊龇牙咧嘴地叫道。“不是我说,侑侑,你得有点同情心啊。”

“用不着你管,”宫侑硬声道。

过了会,队医推门进来,收拾起了行李。还未等任何人疑惑地开口前,宫侑啪地一声把毛巾甩在凳子上,大步走过去,厉声问道:“你在这做什么?日向人呢?”

“他说叫我回来帮他收拾行李,”队医愣了下,笑笑说。

宫侑的脸色更加难看,提高了声音反问道:“所以你就把他一个人丢在那儿了?”

队医吓了一跳。“呃,是……因为只需要用冰袋按着就行,他说他自己可以,所以我——”

“他可以个屁!”宫侑骂道。“那白痴连上个厕所都能搞出一堆幺蛾子来,你把冰袋丢给他,就等着一会给他截肢吧。”他边骂人边往外疾步走去,把明暗的呼喊声抛在身后。

宫侑走进空旷的场馆,一眼就看到了背对着门坐在板凳上的接应。他正要走过去,却被一声压抑的抽泣钉死在原地。偌大的场馆里,男孩蜷缩在板凳上,看上去比平时更小了,他抱着一边膝盖,头埋在臂弯里,弓起的后背微微颤抖。忽地,他用拳头砸向自己完好那边的大腿,一下、两下,紧接着,细小的抽噎声传来。

仿佛一记重锤,宫侑的胸口疼痛起来,日向难过的背影让他的脉搏缓慢且用力地锤击着鼓膜,如雷鸣般轰响,而那些微弱破碎的哽咽则像是细小的玻璃,在心脏上划出无数窄而细密的伤口。有那么一瞬间,他只想走过去抱住他,一遍又一遍地向他保证他很快就会好起来,告诉他自己还要给他传很多很多的球。老天,让他做什么都行,只要能让那男孩停止哭泣——那些抽噎声让他的喉咙泛起一股灼烧般的苦涩。

宫侑不由自主地往前迈了一步,鞋底在地板上发出摩擦的声音。日向立刻直起后背,但头却埋得更低,胡乱地擦着脸。宫侑见状,故意放慢了脚步,给他处理的时间。终于,他走到日向身边,开口时却发现,嗓音干涩得厉害:“日向。”

日向听到声音时,明显地愣住了。慢慢地,他回过头,眼圈还红着,努力挤出一个难看的笑容,却仍掩盖不了声音里的沙哑:“……侑前辈,是要出发了吗?”

宫侑想说些什么,但不知怎地,看着日向微微泛红的眼角,他脑海里拼不出任何词句,喉咙里仿佛有东西梗着。最后,他低低地“嗯”了一声。

直到第二天比赛结束后,宫侑坐上回兵库县的列车,男人沉默地望着窗外比夜色更深的连绵树影和偶尔闪过模糊成一团的光亮,脑海中浮现的仍是日向那小小的,蜷缩成一团的背影。


假期给紧张激烈的比赛按下暂停键,宫侑的生活节奏放缓了下来。不过,他依旧按部就班地进行每日训练,严格控制饮食,时刻使自己处于良好的状态,保持敏锐。

他也依旧会不时地想起日向。

周末夜晚,宫侑和北、阿兰、治等人小聚。聚会惯例地由双胞胎的争执开场,从点菜环节一路吵到酒过三巡,尽管差一点就要升级成为刑事案件,但阿兰久违的吐槽让宫侑身心舒畅。各自的近况聊了个七七八八,北信介开口问起了日向的伤势。“我看了比赛直播,”这位曾经的稻荷崎队长关切地问宫侑,“日向是扭到脚吗?”

“是啊。虽然不算严重,但也得放假回来看恢复情况上场了,”宫侑叹口气,苦笑了下。“那小子可伤心了。”

几个人面面相觑。尾白阿兰摇摇头叹道:“你啊,还真是一点没变。”

宫侑一脸迷茫。“我怎么了?”

北信介微微笑了下。“你刚才脸上的表情跟当年春高上看到日向退场时一模一样。明明前一秒还激动得不行,像自己在场上赢球了似的,结果日向一下场,你就立刻提不起精神来。”

“贼逊,”宫治评论道。

“快吃你的吧,”宫侑不敢对北造次——这位前队长的威严像尊花岗岩筑成的雕像,始终屹立在稻荷崎队员心头,风雨不动,无论男人身上是否披着那件1号球衣;但宫治可就不一样了。瞧,双胞胎的意义就在于此,可当做消耗品使用,折损了一个,还有另一个补上。于是宫侑夹了满满一筷子菜,看也不看地塞进宫治嘴里,差点把筷子戳进对方的鼻孔。“这么多吃的怎么还堵不上你的嘴。”

宫治模糊的抗议声被扼在喉咙里,但他在桌子底下狠狠踩了一下宫侑的脚。嗷呦。这混账杂种。

北信介挑眉看了他们一眼,二人立刻乖乖坐好,虽然宫治还在不噎死自己的前提下努力把嘴里的东西往下咽。“不用这么紧张,”绷着一张脸过了许久,北忍不住笑了。“不过话说回来,侑确实一直都很关注日向呢。”

宫侑放松下来的肩膀再次绷紧了。“有吗?”他尴尬地笑了几声,努力做出一副轻浮的表情。“我哪有啦。”

“这么一说确实,”阿兰思索道,“每次小聚的时候,你都喋喋不休地提到日向。去年日向刚加盟黑狼那阵,我记得你天天打电话来跟我们炫耀。”

“上高中那阵也没少提,我耳朵都快起茧子了,”宫治翻了个白眼,继续补充道。“说起来你们可能不信,有一天我半夜起来喝水,这家伙居然连说梦话都在叫日向的名字。”说着,他打了个冷颤,“这怎么着也算变态了吧?日向还得天天和这种家伙待在同一个队里,怪可怜的。”

“我操?”宫侑叫道,“怎么,要玩揭短大赛吗?”他眯起眼睛,威胁道,“治你小子别太嚣张,需要我把你第一次收到女生情书时痛哭流涕的事抖出来吗?”

“你他妈已经说出来了,而且我没有痛哭流涕,我说了很多次了是眼睛里进东西了,”宫治怒道。接着,男人指着宫侑转头对阿兰和北说,“前辈们不知道吧,这家伙三年级时,有次我们和乌野打练习赛,这白痴还试图把日向藏进背包里带回稻高。”

还不等宫侑愤怒地反驳出声,阿兰一边大笑着拍桌,一边叫道:“不愧是你。别说,我还想起来件事。咱们被乌野淘汰那年,后来侑是不是还想去医院探望日向来着?”

“有这事?”北感兴趣地问。

“可不是嘛!”阿兰拍了下大腿,“这小子甚至都跑去花店买花了,结果因为决定不了到底该写‘祝你早日康复’还是‘赶紧好起来然后明年IH等着受死吧’,最后放弃了。还有,你真应该看看他俩打联赛时眉来眼去那样,我站在网对面都起了一身鸡皮疙瘩。”说完,肤色黝黑的男人故意抖了抖,又笑着朝宫侑挤挤眼睛,打趣道,“真行啊你们俩,怎么搞的跟谈恋爱一样。”

宫侑想说哪能呢,但他张了张嘴,却没能发出声音。饭桌上的气氛突然有一瞬间空白。

“我靠,你倒是赶紧吐槽接上啊,”阿兰夸张地挥舞着双手,大叫道,“不知道这个时候突然沉默的话,气氛会变得很尴尬吗?!”

“尴尬什么?”宫侑干巴巴道。他端起杯子,灌了口水,“别说些无聊的事。”看到阿兰愣住的表情后,宫侑也微微一怔,很快便调整了情绪,随口换了个话题,并大声招呼着给大家倒酒。在他的张罗下,桌子上的气氛很快便又逐渐热闹起来。

和北、阿兰道过别后,宫侑和宫治一道往家走去。看着街道两旁熟悉的建筑,宫侑渐渐放松下来,舒了口气。

“我说,”宫治突然开口道,眼睛却依旧直视着前面的路。“想表白就去啊。”

于是宫侑那口气差点呛在喉咙里。“什——什么?你说啥?”他咳嗽半天,“哈?\

宫治斜睨着他。“胆小鬼。”

宫侑恼火起来。“你骂谁是胆小鬼?”

“难不成你觉得傻逼更好听?”宫治说。

宫侑破口大骂:“操你妈。”

“你疯了?!”宫治不敢置信地叫道,“那是咱妈!”[1]

他们又沉默地走了一段路。宫治突然说道:“其实,我挺羡慕你的。”

“哈!终于承认了?”宫侑立刻蹬鼻子上脸,得意洋洋地叫起来“我早就说过,不打球后悔了吧!不过就算当初你接着打也没用,因为老子的技术绝对完爆你。”

“……你他妈差不多得了啊。”宫治的表情看上去纠结于动手打人还是忍忍算了之间。他做了次深呼吸,接着说道:“从很久以前就开始觉得了,侑你的精神世界很强大。还记得我们初中那时候么?因为你那种臭屁性格,大家把你孤立了。”他举起一只手,阻止了宫侑的开口反驳。“可你却一点也不觉得。被孤立,被讨厌,明明是很辛苦的事情,可你却像什么也没发生似的,完全不受影响。问你的话,你也只是说‘那种事情无所谓’。开始的时候,我还担心过一阵,后来发现完全用不上。你大概就是这种人:假使全世界只剩下你自己了,扔给你一个排球,你也能自己对着墙玩得自得其乐。始终清楚自己想要什么,并且自己动手去实现,相信且坚持自己的判断,所以从不去在意别人——老实讲,你也不需要。学生时代,总有些人在背后说你是个自私的杂种,当面大骂出口的也不少;可有时候我看着你,感觉就好像看到一座坚固的城堡,你在里面建立起一个王国,强大,自信,自给自足。外界的东西干扰不了你。没有什么能击倒你。说老实话,这着实让我嫉妒。”

男人仰起脸来,微微呵了口气,在半空中形成一团白雾。十一月的夜晚已然很冷了,暗色的夜空中堆积着几团深灰色的乌云,像给黑色绸布打上不均匀的补丁,这是下雪的预兆。他望着天空中那些深深浅浅的色块,继续道,“……但我又同情你。你那个又厉害又傻逼的城堡把所有东西都给挡在外面了,所以你从不知道让人走进来是什么感觉,即使已经开始感到了不满足。所以在嫉妒的同时,我也庆幸我不是那样的。”

虽然宫治没有明说,但宫侑知道男人是什么意思。想要让别人进来,首先你得打开门。有些时候,你甚至还得走出去,去拉住对方的手。而这一切意味着宫侑必须打破那个一直支撑着自己的强大、独立、自我运作的精神世界。潜意识里,他曾拒绝过几次,因为那是他的锚定点,他的安全屋,只要扎稳了这个,便什么都可以创新、变革,什么都能够尝试、舍弃;然而现在他被告知自己得拔掉它、推倒它本身的时候,他迟疑了。

胆小鬼,宫治的声音回荡在他脑袋里。自我中心的混蛋,他仿佛听见那些在他背后的窃窃私语。宫侑闭上眼睛,在那一片纷杂中渐渐清晰地浮现出来的,是日向的身影:日向对他微笑,温暖的眼睛里闪烁着揉碎的日光。日向高高跳起。日向突然沉默。日向坐在空荡荡的体育馆里。

宫侑攥紧了拳头。

不知什么时候,宫治已经走到前面去了,此刻正站在路灯下,转过身看着他。“喂,”男人喊道,语气里透着些许的不耐烦,“冷死了。你就不能走快点?在那儿发什么呆呢。”

“要你管,”宫侑说,缓缓地松开手掌。

宫治看见了。逊毙了,他远远地朝他做了个口型。

宫侑则向自家兄弟竖起中指。然后他跑了几步,两人并肩往家里走去。


下定决心后,接下来的事几乎顺理成章——起码宫侑是这么认为的。虽然他还没有彻底考虑清楚整件事情的利弊,也完全不知道,当自己把那扇门打开、让日向走进来后,这套系统未来将会如何运转,但他告诉自己,那些都可以以后再去考虑——他可以和日向一起思考,尽管他不确定后者的脑子能否胜任这种工作。

于是,宫侑开始频繁地给日向发起邮件来,从一些小事情开始。他会询问日向今天过得如何,关心日向的伤势,发一些自己耍帅的照片(最好还要在背景里附带上宫治恰巧很傻逼的样子),还有当然了,无数他觉得超好笑但是佐久早听了大概会觉得跟他待在同一个星球上都是在浪费生命的冷段子。

以及,时机好的时候——一些夜深人静的时候,或是当他们聊到某件事情、而日向兴致正高的时候——宫侑会似不经意地发给日向:最喜欢翔阳了;)。而日向则总是一板一眼地回复:我也最喜欢侑前辈了!

为此,宫侑很是沾沾自喜了一阵,再加上自己和日向已经是那种关系,他觉得这简直是水到渠成的事情。感情生活的良好进展让他整个人都飘飘然,觉得自己球场得意情场也得意简直无所不能,连走路都带风,甚至蹬鼻子上脸地不时以一种混合着炫耀和怜悯的目光看着仍旧单身的宫治,后者大约在对金发男人得意洋洋的笑脸骂了十次“恶心”和五次“妈的恶心”之后,终于忍无可忍地对亲兄弟饱以老拳。宫侑捂着鼻子大叫道,妈的,治你就是嫉妒老子脱单比你早!宫治仍在气头上,闻言也不甘示弱地吼回去:“脱单?你倒是说说,你这白痴什么时候脱的单?”

“上个礼拜就脱单了啊。喏,你看,”宫侑把日向写着我也喜欢侑前辈的邮件调出来拿给宫侑,扬起下巴炫耀道,“日向亲口说的。呃,严格意义上也不能算说,毕竟那是邮件。但总之,他可跟我表白了哦。”他拍拍宫治肩膀,做出一副安慰的样子,虽然语气里透着那么一股幸灾乐祸,“不过,治你也别太灰心,能忍受你这张白痴脸的人总会有的。”

“……你他妈不是跟我长得一样吗?说真的,这种自杀式嘲讽到底对你有什么好处啊。”宫治一把拍开宫侑的手,在后者的坚持下不耐烦地瞥了眼手机屏幕——讲道理,这疯子就差把手机戳进他脸里了,想忽略都难。“我还当什么呢,”他切了一声,“你管这个叫表白?你是什么,可悲的处男吗?”

“什么意思啊你,”宫侑叫道,同时也迷惑起来。“这有什么不对么?”

宫治懒得解释,掏出自己的手机按了一阵。“瞧,”他扔给宫侑,“这种东西还不是有的是。人家又没说对你是那种喜欢,少在这儿自我陶醉了。”

宫侑接过来,宫治的收件箱里躺着日向几年前发来的邮件,还是高中时期。看内容似乎在询问宫治有关扣球的技巧。在收到答复后,日向在邮件里写道:多谢治前辈!前辈人超nice,又很耐心地为我讲解,太喜欢治前辈啦www

宫侑盯着那行字,像是瞪久了就能把屏幕烧着一样。半晌,他突然狂戳按键,删除了宫治的短信。宫治立刻生气地将手机抢回。“幼稚鬼,”男人怒气冲冲地丢下一句话,走开了,只剩下宫侑一个人站在原地发愣。

当天晚上,当宫治回到房间时,宫侑已经躺在上铺了,头蒙在被子里,一声不吭。尽管两人成年已久,但每每回到老家时,还得挤在同一个房间里。父母们对此有自己一套理论,总觉得双胞胎一年到头奔波在外,至少回家的时候该多相处一阵。宫治对着宫侑露在被单外面的一小撮金发叹口气,关灯爬上床。

不知过了多长时间,宫治感觉自己好像已经睡过一小觉,正迷迷糊糊的时候,被宫侑在上铺翻来覆去的动静吵醒。

“……嗯?”他开口问道,嗓音嘶哑。

“我还有一个感叹号呢,”宫侑说。听起来可精神了,半点困的意思都没有。

“什么?”宫治完全摸不着头脑。

宫侑继续自顾自地说下去:“而且,我还有一个‘最’字——我还有一个感叹号呢!”

宫治强打精神地想了一阵,感觉脑子里就像在搅浆糊,几分钟后他恍然大悟,继而怒上心头。“操啊,就这事?!你知道现在几点了吗?”

上铺没有传来任何回应。但宫治知道这混蛋还没睡,毕竟,他在上面翻来滚去一个多钟头可不只是为了打扰宫治睡觉的。最好他不是。否则他就死定了。

房间安静了好一阵。宫治说:“我还有一个笑脸。”

“你没有,”宫侑立刻道。

“我有,”宫治翻身,打了个哈欠。“如果某个傻逼没把我的短信删了的话,现在我就能调出记录给他看了。”

宫侑扔了个枕头下去。宫治踹了宫侑床板一脚。宫侑骂道:“妈的你个小崽子——”

忽地,手机震动起来,双胞胎同时收到了来自老妈的邮件。群发。你们在房间里搞什么????好不容易回家来过个年,要是把所有人吵醒的话就趁早给我滚出去睡。数个问号显示出了妇人的心情,虽然只是文字,但仿佛有声音,两个人不约而同地颤抖了一下。

宫侑小声嘟囔地下来捡起枕头,又轻手轻脚地爬回上铺。房间再一次安静下来,宫治把被子拉高,渐渐地,他感觉意识沉入睡梦中。

“你没有。”宫侑说。

宫治啪地睁开眼睛,瞪着上铺床板,认真地开始考虑在新年前谋杀同胞兄弟的可行性。


宫侑的忧心忡忡是显而易见的。他迫切地希望搞清楚宫治是否只是个特例,但说实话,无论答案肯定与否,都会让他的困扰只增不减。尽管如此,男人还是对阿兰和角名旁敲侧击起来,至于前队长北信介,他还没那个胆子去骚扰。于是在又一次和阿兰的小聚时,那位肤色黝黑的高大主攻听完了他的问题,爽朗地笑了起来。日向啊,男人露出一脸回忆的样子,点头道,那家伙一向很热情啊,总是会围在身边问这问那的。角名则在电话里一头雾水,他两天前才回来兵库老家,听声音似乎有点没睡醒——也可能只是因为这人听起来一贯无精打采,他想了阵说还好吧,我记得,集训那阵日向总缠着我,让我给他看那个扭过身子的快攻,然后大概七、八次里有一次吧,因为实在躲不过就答应了,然后会抱着我大叫什么前辈太好啦、超喜欢前辈什么的。他带了点回忆的口吻感叹道,说起来还挺可爱——

宫侑挂断了电话。

他早就应该知道。这事情早有预兆:自日向加入黑狼队至今——甚至早在高中时期,那仅有几次的合宿时,日向几乎每次都会开心地对宫侑说自己喜欢他,可与此同时,那男孩也对很多人说喜欢。他喜欢大王牌,喜欢接球厉害的前辈,喜欢食堂里会将他碗里的饭堆成一座小山的女经理,喜欢阳光,喜欢止痛喷雾的气味,喜欢摇晃着尾巴的小狗,甚至有一次宫侑撞见他对着两个微微融化的巧克力冰淇凌球大叫我爱死你们了;他对喜欢的定义似乎很广。并且,就宫侑所知,喜欢日向的人也不少,无论是哪种喜欢,而且在回复他的句子结尾想必也会加上笑脸,或是爱心,或是什么他妈的装可爱的颜文字。而在这之中,宫侑的喜欢并没有什么特别的。他早该知道。

然而像个懦夫一样站在原地自我怀疑并不是宫侑的风格,他果断发邮件给日向。

喜欢我吗?他问。

喜欢w。日向的回复来得飞快。

最喜欢?

最喜欢!

宫侑顿了几秒,又问:那你喜欢治吗?

那花了日向一会才回复,似乎在疑惑这个问题的走向。也很喜欢治前辈,对方回复道,怎么了吗,侑前辈?

宫侑咬牙切齿地忽略了它,像有什么深仇大恨似的用力戳着手机键盘:那佐久早呢?

也喜欢啊。

木兔呢?

秒回。超爱师傅的!

那影山呢?

这回的邮件来的慢了一些:不。我干嘛喜欢影山那混蛋

宫侑提到嗓子眼的心脏刚放下来几秒钟,日向第二封邮件接踵而至:……虽然想这样说。但果然还是很在意那家伙。毕竟影山对我来说是非常重要的人。

宫侑把手机扔掉床上,抱着胳膊在房间里走来走去。坐在书桌前的宫治奇怪地看了他一眼。过了会,宫侑低低地诅咒了一句,又抄起手机,走到门外,拨通了日向的电话。

日向听起来有些惊讶。寒暄几句后,他问他:“怎么了吗,侑前辈?”

“没什么,”宫侑支吾了几句。听到对面背景里传来其他人的声音,他皱起眉头:“你没在家?”

“在家呢,月岛和山口来探望我,”日向笑道,听上去神采奕奕地,“一会要跟他们一起出去运动。我恢复得不错,过年回来后就可以上场了。”

宫侑眯起眼睛在记忆里搜索这两个人名,脑海中浮现出总是闪现在网前的阴魂不散的拦网和无数路线诡异到让人恨得牙痒痒的飘球,男人的脸色越发难看了。“那你小心些,”他硬声叮嘱道,完全忘记了自己打电话过去的初衷。

日向应了一声,接下来却和旁人聊了起来。几秒钟后,宫侑才意识到,日向大约是按错了还是怎么着,没有挂断电话。

就在宫侑叹口气打算结束通话时,听筒另一边传来的对话让他的手指迟疑了下。好奇心使得他再次贴上去。电话那端,月岛似乎说了句什么——大约是嘲讽一类的话,按那小子折磨人的性格来看毫不意外——而日向恼羞成怒地啊啊啊叫起来。山口在打圆场,听上去又附和了月岛,又给日向找台阶下,然而不知怎地,这让日向嚷得更大声了。

“月岛你个混蛋,打击我就这么让你有成就感吗?”日向抱怨道。“真是的,你就不能学学山口?对人耐心,温柔,替人着想,而不是把他们的自尊心踩在地上摩擦。”

“啊,我也没有你说的那么好啦,”山口不好意思的笑道。“再说,阿月其实也很担心你啦,只是他没——”

“我不管总之月岛你小子就是个性很难搞,”听上去,日向似乎在对月岛吐舌头。接着电话里传来一些窸窣的声音和山口微弱的抗议,似乎日向一把抱住了后者:“还是山口最好!我喜欢你了!”

宫侑似乎听见自己的下颚响了一声。他的心跳在加速,但头脑却转得缓慢,拼不出任何想法,只在一遍遍地回放着日向说的那个字,仿佛有人正在拿着一把小刀戳刺着他的神经。他攥紧手机,没注意到快把那玩意捏碎了。在做出任何愚蠢的事情之前,他挂断了电话。

在另一端,日向终于拿起手机后,咦了一声。“通话时间这么长?”他自言自语道。还没等他想明白这是怎么回事,手机震动了下,显示收到了宫侑的邮件。日向奇怪地点开,邮件里只写了两个字坏人

“怎么了,日向?”山口有些担忧地凑过来。“你脚踝痛?要不要坐一会?”

“没什么,”日向放下手机。“走吧。”


原本只是因为烦躁的厉害,想出门散散心,然而等回过神来的时候,不知怎地,已经坐上了开往宫城的列车,宫侑呆呆地盯着手上的车票,长叹口气,揉了揉鼻梁。

已是元旦前夕,列车上较平时空一点,多数人早在圣诞前后就已经回到老家。走出车站,寒冷的空气叫人精神一震,宫侑呼出的哈气将昏黄的路灯,车辆、树影和地平线处将尽的日光晕成一团模糊的色块。不久前刚下过一场雪,但没存下来,只在墙角或屋脊的夹缝中还能窥见一些灰白的痕迹,微微融化的表层在落日的照射下泛出暗黄色的光。风不算大,可是冷得厉害,宫侑把外套领口往上紧了紧,又将下巴和鼻子埋进围巾里。坏主意,他在心里对自己说,12月末的时候跑来东北,还要翻一座山——没人告诉他去日向家还要翻一座山,而在走了快二十分钟的上坡路后才得出这个事实显然有些晚了——你真是脑子进水。

不对,你现在是脑子结冰啦。他又想,然后自顾自地乐了起来。

宫城不像兵库,夹在大阪和京都之间,算是半个不夜城;临近傍晚,四处荒芜而谧静,只有寒风吹动干枯而光裸的树枝,传来几声晃动和拍打的轻响,偶尔有车辆驶过,尖啸声一闪而过,又重归寂静,像是被投入石子的湖面,只剩红色的尾灯在渐暗的夜色中摇曳得老长。昏黄的路灯疲倦地投下圆形的柔光,将宫侑的影子一会压得很短,一会又扯得很长。他搭了会车,又走了些路。不知走了多久,他有些喘,但却奇怪地一点也不感到疲累,或许是因为那些卷过他面颊的冷风,又或许是因为雪后新鲜而带着些潮湿的空气,又或许只是这纯粹的安静,让他的头脑从未有一刻像此时这般清醒。他想到很多事情,在鼻尖上团成一团的雾气让他开始思念温暖的被炉和橘子,这个时间,厨房里大约会传来煮荞麦面的香气,紧接着他想起自己好像还没有吃饭。这让他花了几分钟再一次感叹自己为什么要跑到宫城来,还要在新年夜晚爬一座山。许多细小琐碎的画面浮现在眼前,他想起高中时的比赛,北信介的笑容和阿兰的吐槽,想起和宫治的争吵,记忆里,他们俩似乎总是在争吵,但他爱自己的兄弟,他很难不爱他,即使有些时候他发现自己同时还恨他,但这不就是兄弟的意义吗。他还想到前不久发出界的球,更衣室里木兔的后空翻,佐久早警告的眼神,和枚方公园里,太阳斜斜下沉时,细密而交错的树影。

他还想到日向。他用了很长、很长的时间去想日向,去思考他们两个人以后是怎样的。

宫侑眺望着山下都市里闪烁的点点灯火,它们遥远而不真实,如同另一个世界,这是这条漫长、寒冷而安静的夜路终于吝啬地施舍给他的这么一点好处:它不急,它像被包裹在一个静止的气泡里,宫侑的时间仿佛被拉得很长,足够让他好好地、慢慢地想清楚。


日向接到邮件的时候,第一反应以为自己看错了。他又把那几个字读了一遍,不知道那究竟是个最新的冷段子,还是宫侑真的正站在自己家门口。他抓了件外套,却忘了换鞋子,匆忙出了门,待看到门口高大的身影时,他揉了揉眼睛。又揉了揉。

“你不如掐自己一下,验证的比较快,”宫侑笑道,尽管听上去他的牙齿好像在打架。

“你怎么来了?”回过神来,日向惊叫道,“侑前辈,你不是在——你怎么来了?”

宫侑走过去,站在日向面前,微微低头。“想你了,”他轻声道。

日向愣了好一会,似乎大脑还是没能够很好地处理掉这个事实。“可是…不,”他困惑道,“我是说,明明打电话不就行了?”

宫侑蹙眉,又上前一步,几乎和日向贴在一起,日向这才发觉,男人仿佛从冰窖里挖出来一样,浑身散发着冷气,身体还在微微发抖。“电话不行,”宫侑听上去似乎有点生气,固执地重复道:“我想你了。”

老实讲,这让日向更糊涂了。假使宫侑回答他说被家里赶出来了,或者表示自己希望在宫城求签转运、度过新年——见鬼,哪怕男人说自己如果没在新年前吃上一口仙台牛舌就会悲惨一年,日向都能表示理解,并乐意提供帮助。但眼前这个?坦白来说,即便这是一个理由,鉴于对方之前表明的态度,日向也从没想过它会发生在他们两个身上。然而金发男人正定定地看着他,似乎在等一个答复,可日向不明白,对方到底在期待着什么。就像他也搞不明白,在他们说好那只是性之后,那些恼人的、却又让他小心翼翼地胡思乱想起来的莫名邮件,那些欲言又止的对话,还有那些在小巷背后、在公园里、在每一个他们相处的时刻,宫侑看着他的眼神——日向不傻,也没瞎,他读得出那些眼神是什么意思,但让他不理解的是,这男人说出来的话却总是和它们相反。而在这一切之后,现在站在他面前的是这个不知道抽了什么风、从关西大老远跑过来的男人,正一脸严肃(如果他没看错,还有些害怕?)地说他想他了,仿佛之前他抱着他说这只是性是句他妈的屁话,而日向因为这句话不得不花了些时间才重新打起精神的事,现在看起来好像是个滑稽又悲惨的笑话。日向皱起眉头,一股小小的怒火在他胸中跳跃,有那么一瞬间,他想厉声叫对方滚回去,可不知道为什么,当他看向宫侑的脸,却没能说出口。眼前的男人似乎有什么地方不一样了,可日向又说不上究竟是哪里,因为那并非对方新打理的发型,并非那套他没见过的冬季常服,也并非男人那冻得通红的鼻尖,和干裂起皮的、微微颤抖的嘴唇。

日向咽下原本想说的话,硬邦邦地开口,仍旧不太开心地板着脸:“侑前辈,进来暖和一下吧。你在发抖。”

宫侑没动。他仍只是直视着日向的眼睛,像个倔脾气的小孩,或是只恼人的鹦鹉,一遍又一遍地重复道:“……日向,我想你了。”

——是了,日向想,确实是不一样的。

他胸中因恼火而鼓起来的气球慢慢瘪了下去,一股发酸的苦涩和某种细小的、却迅速膨胀起来的希冀替代了它,但同时,他仍将信将疑,不敢轻易开口,在外国独自打拼的那几年时间教会他的不仅是知识与技巧,还有忍耐。沉默落在两人之间,宫侑略带疲倦的尾音消失在空气中,因为迟迟得不到答复而显得有些尴尬。日向知道自己应该说点什么,至少该邀请宫侑到家里去,在温暖的被炉里暖暖脚,天啊,这家伙冷得像一块硬邦邦的冰块;可他又舍不得从那种他模糊地察觉到、却又搞不清楚的变化上移开视线。“抱歉,”最后,他咬咬嘴唇,声音软了下来,在心里责备自己的任性。“侑前辈,快进来坐坐吧。”

宫侑的手颤了一下。甚至,在听到“抱歉”两个字的时候,他一瞬间觉得不能呼吸,但很快,他便意识到是自己理会错了。像有股热流突然从头浇下,卷过全身,他差点站不稳,只觉得紧绷了那么久的身体变得轻松,酸痛感几乎立刻扑了上来,直到这一刻,他才意识到之前自己有多僵硬。他看着日向,不停地在心里骂自己傻。看看他的眼睛,他对自己说,你究竟是瞎到什么程度才没早看出来,那双眼睛几乎说明了一切。他几乎微笑起来。

有些不安地,日向又催促道:“再不进去,你会发烧的。”顿了顿,他小声补上一句:“有什么…什么话,可以进去再讲。”

宫侑叹了口气,但同时又微笑起来。“不是这样的,日向,”他说。他拉起日向的手,橘发青年的手很暖,在触到他冰冷手指的瞬间,下意识地缩了下。宫侑放缓了语速,记忆里,他从未有这般耐心过。他轻柔地、慢慢说道:“让我们重新来一遍。我对你说,我想你了,你回答我说,我也想你,接着你问我,侑,今天你过得怎么样?然后我就会告诉你,我很不好,头疼,很累,还被冻得要死,脚指头都在发抖,走山路差点要了我半条命,你家门口怎么还能有座山呐?我还很饿,大约半个钟头前肚子就开始叫了,上车的时候忘了买便当,现在又错过了新年荞麦面,这事都够治那混蛋笑话我一年了,”他掰着手指头,数道,“再往前,也不算好,感觉最近一直都心情不好,总是莫名的烦躁,焦虑,容易生气和走神。”

“再接下来,你会同情地安慰我,拍拍我的胳膊或是后背,或者,如果我的运气足够好的话,可能还会在脸颊上得到一个吻。你会无奈地叹气,但同时又忍着笑——别插嘴,因为你就是那么——然后你问我怎么会这样。”遥远的地方传来模糊的钟声,似有若无的回响仿佛是某种奇怪而低沉的吟唱,原来这附近有寺庙的吗,宫侑心想。他继续说道,“我会告诉你没关系,那些都不重要。虽然我现在又饿又累,还冷得像根他妈的冰棍,但你现在正站在我面前,看见你的时候,我感到很开心,心里像是沉甸甸地,很充实,想要微笑——不,想要大笑,我很久都没这么高兴过了。然后你会问我为什么。而我会告诉你,因为我喜欢你。”

他深吸口气。“我喜欢你,日向。不是随便对谁都会说的那种喜欢,不是喜欢一个小物件、一只可爱小狗、或是什么他妈的闪闪发亮的漂亮球鞋,而是只喜欢你、想跟你一直一直在一起的那种喜欢,”他说。“而如果这是我今年的最后一个愿望的话——或是明年的第一个,哪怕需要我花掉明年一整年的运气,该死,哪怕要我花掉以后所有的运气,我不在乎,我也要许愿它成真:就在我语无伦次地说完了所有这些话之后,你告诉我,你也喜欢我,也是只喜欢我、想跟我一直一直在一起的那种喜欢。”

日向呆呆地看着他。有那么一瞬间,宫侑甚至做好了再说一遍的准备,可下一秒,那男孩几乎撞了上来,紧紧地抱住了他。宫侑有些感谢这寒冷的冬季,要不是他浑身僵硬地冻在地上,简直要被撞倒了。

日向将脸埋在他的胸前,宫侑怀疑男孩偷偷地哭了,但是他感觉不出来,他太冷了,而胸前又那么暖,像是一团热烈的火在烘着他的心。“我一直都说喜欢你,说了那么多次,那么久,”日向的嗓音有点发哑,“你都听哪去了?”

宫侑愣住了。这不是他许愿的结局。完全不是。但是没关系。他僵硬的胳膊用力圈住日向,像个傻瓜一样流下眼泪。

第五章完。


Notes:

【1】双胞胎吵架的梗来自我有缸和莉娅的经典对话,这梗我想玩好多年了,终于实现了!

推荐文章